「5」
然而接下来几天,秦翎再未做过那个梦。
无论他枕头下塞了什么——厚如《史记》《韩非子》,薄如《过秦论》《阿房宫赋》*,甚至他找了几本不知何年代佚名所作的秦宫野史、始皇秘闻,可没用就是没用。
那晚昙花一现的月下翱游,也只能是一场梦罢了。
秦翎早就习惯接受现实,但还是会觉得苦涩。
他只能把注意力投入到正事上去。他的日程挤得很紧,早上起来喝药针灸,跟着花间师兄学武;中午喝药,下午去天工阁学机关甲术,晚上读书摹帖绘画,临睡前再药浴针灸。偶尔也有一两日突然病得难受,得在床上躺着,就托了同门去向师父师兄告假,第二日再把落的功课补上。
一日日也就这么平静过着。
却没想到,那场梦后过了半月,他又做了同一个梦。
湖水寂静,芦草簌簌。当他在那处湖心亭睁开眼,他几乎要忍不住落泪了。
他轻轻转开青乌,看着银亮伞骨反射粼粼水光,正要浮游天地跃起,突然听见湖畔传来呼喊:“公子!?”
秦翎回头,就看见湖边那个小孩连蹦带跳朝自己挥手。
秦翎凌水而渡,落在小孩面前,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说什么好呢?在知道了小孩姓名后,秦翎没办法继续把他当一个普通小孩;可就算这真是秦始皇嬴政的幼年体,那也只是梦中的虚无幻影啊。
解决不了问题,那就逃避问题。
秦翎决定掉头去继续练习凌海诀。他转头欲走,小孩却挪步子跟上,手心里捧着一把珍珠,小心翼翼递在秦翎面前。
“公子,你上次掉的珍珠,我帮你捡回来了。”
秦翎看着那双小手里满满一捧珍珠,皱起眉头。
这梦也太过真实,且还有连续性。他记得上次随手拆了发冠珠串抛水玩,没想到珍珠居然保留到了下一次梦境。
若是梦,也未免太过细节紧密了。
小孩看他皱眉,误以为他不满意珍珠数量,连忙解释,“公子,我找了好久,也只找到九颗。其他的,实在是找不到了。”
“我不是介意这个。”秦翎伸手拈起一颗珍珠,看色泽大小,的确是蓬莱鹤梦发饰上的珍珠。他摸摸自己发冠,上面珠串完好。
若不是梦,怎么会有两份一模一样的珍珠?
“你几岁了?”秦翎问。
“五岁。”小孩回答。
五岁的嬴政,还要在邯郸四年才能归秦。
“四年啊,”秦翎低声自言自语,“我还能活四年吗?”
那更是一刻钟都不能浪费!
他拿了伞转身就走。然而小孩锲而不舍追上他,“公子,你的珍珠。”
秦翎把现在发冠上的珠串也拆了下来,一齐放在他手心珍珠堆上。
“你不必还给我,都拿去玩吧。丢了也好,卖了也好。”
潜台词,别打扰我做梦就行。
然后秦翎毫不犹豫浮游跃起。头顶弦月如钩,月色凄凄,星河璀璨。他持伞翱游,飘飘白衣振起夜风,惊起身后萤火朦胧。
他足足练了近一个时辰,那个小孩也在旁边看了一个时辰。等他微喘落回湖畔,小孩给他递上一方手帕。
只是这次的手帕换成了细布。虽然肯定不如秦翎自己用惯了的鲛绡丝帕,但比起小孩身上粗糙衣物布料,的确是他能拿出来的最好的东西了。
秦翎从来都是吃软不吃硬,被小孩这么照顾,想起了那群师弟师妹,有些不好意思,“不用给我准备什么,太破费了。要么,你把那些珍珠卖了也好。”他又把鹤梦衣饰上那些珊瑚、砗磲、玛瑙都拆下来,一股脑塞给小孩,“拿去吧,应该值好多钱了。”
没想到小孩摇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不是我该有的宝物,如果被别人看到,会引来麻烦。”
秦翎惊异看他一眼,“你懂的倒是多。”随即摇头一嗤,“虞叔有玉,虞公求旃,叔以为怀璧其罪,献之,公又求其宝剑,叔曰,无厌将及我,遂伐虞公,故虞公出奔共池。世人都只看到怀璧者自以为有罪,却没看到贪得无厌的人挨了打呢——你只管拿着,谁跟你抢,你还不会揍回去?揍不过的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仇先记下了,总有一天能揍回去。”
说罢又自觉好笑,史书里嬴政是多么记仇的性格,用得着他来多嘴教。如今在邯郸受的欺负,将来赵国城破一个都别想跑,统统活埋。
嬴政安静听着他说话,一双眼瞳幽黑深邃,几乎不像是个五岁的孩子。
“公子说的是。”他轻声回答,“自然是记着的。”
秦翎微微打了个哆嗦,感觉有点儿冷。
这梦和现实感触毫无区别,他越来越怀疑这不是梦了。
“不要也罢。”秦翎伸手把那堆珠宝掀进了湖里,“若是下次我还能来,再给你带别的……若是能带的话。”
嬴政看着那些价值千金的珍珠玛瑙、珊瑚砗磲沉进湖水,脸上没有任何惋惜神色。他听完秦翎的话,专注看着秦翎,“公子所说的下次,是什么时候呢?”
秦翎问,“我们上次相遇,是什么时候?”
嬴政几乎是立刻说出了时间,“八月望日,子时。”
“那今日呢?”
“九月朔旦,同是子时。”
与他在万花谷的月日是一样的……初次是八月十五,今日是九月初一。
也就是说,下一次很有可能是九月十五?
“那么下次,九月十五日,你子时再来,或许我会在。”秦翎说。
嬴政乖乖回答,“公子的话,我记下了。”
上次梦中一个时辰就醒,这次也快一个时辰。秦翎估计自己快要走了,就坐在湖畔,与嬴政闲聊起来。
“都半个月了,你怎么今天能正好又遇到我。”
“并非……并非正好。”嬴政略略有些羞赧,“我每晚都来,终于今晚再次遇到了公子。”
秦翎有些惊讶,“每晚?这是邯郸的哪里,荒无人烟的,你怎么还能每晚过来。”
他四处打量,荒草连天,弦月朦胧下只有一两只水鸟低低掠过湖面。再远处,似乎有房屋城墙轮廓,夜色中却是看不清了。
“城郊小湖,赵人称为月湖。”嬴政说罢,歪着头反问,“公子是哪里人呢?”
“我是……”这话触到了秦翎愁绪,他望向东南,那是东海蓬莱的方向,“我……从很远的地方来。”
“比邯郸到咸阳还要远吗?”嬴政也望向那边。
是啊,万花到蓬莱,以他的身体,可能一辈子都回不去了。
秦翎不愿再谈这个,转回话题,“你这样跑出来,不危险吗?你的……嗯,你家里人不管吗?”
他记得史书里记载,嬴政在邯郸的九年实在算不上好,欺凌孤立是常态,好几次差点都死了。
“不管。”嬴政眼中有些阴郁,但很快隐去了,“我是从城墙下的缺口出来的,不会有人发现。”
他起初只是想找一个无人的地方静静呆着,没有那群欺负他殴打他的恶少,也没有那些朝他吐口水扔石头的老妪。他找到了这处湖泊,荒无人烟,很适合他一个人躲起来发呆。只要他在天亮前回去,守城士兵就不会注意到他,他那个烂醉如泥的母亲也根本不会在意他去了哪里。
但某一日,仙人乘着月光降临了,这片湖泊不再是枯草荒水,而成了钟灵毓秀的神降之台——这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秘密。
“城墙缺口,”秦翎忍住笑意,“嗯,狗洞嘛,我懂的。”
梦里的秦皇小时候居然天天钻狗洞,这太好笑了,他看的那几本戏说野史都不敢这么写。
“……”嬴政把脸转开,一言不发留个后脑勺给他。
“那有什么,”秦翎赶紧哄他,“韩信能受胯.下之辱,你肯定比他……”
他突然止住话。
嬴政才五岁,韩信这个时候都还没出生,哪来的胯.下之辱典故。
唉……秦唐一千年的鸿沟啊。
他的梦,居然跨越了千年,是这么荒诞又遥远的吉光片羽啊。
思绪渐渐深沉,眼前的湖水芦草都变得朦胧。秦翎陷入了无梦的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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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公子说起新的陌生名字,嬴政垂下眼,把韩信这个名字暗暗记住了。他转回脸,想要再问些什么——
身后只有星光清冷,四处不见有人。
那位白衣公子像他出现时那般突然,又突然消失了。
嬴政怔怔伸手,只有一缕清风穿指而过。
一只萤火虫闪烁飞过,向着星河弦月升起。
下次……九月十五日么。
好,那一日,他一定会来赴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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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杜牧晚于剑三时间,此处作品时间线不影响,故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