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施针回来后,秦翎每日傍晚都伴着最后一缕夕阳踏进章台宫正殿,再于星河初明时踏月而归。
秦翎本就刻苦聪慧,很快就把那只曲子指法学的有模有样,只是在麻线琴上弹的流畅,到了真琴上,却总是在末尾处指法凝滞。
嬴政也不嫌烦,一遍又一遍、一日复一日,手把手地教。
这一教,就是近半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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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嬴政奏疏阅罢略迟,窗外已夜色沉沉,他不等宫人去传,亲自去了侧殿寻秦翎。宫侍禀告凌海君正在后殿庭院练剑,嬴政屏退宫人独自走去。
今夜明月清光明澈,天光如洗。庭院里有流水潺潺穿庭而过,几株花树靡靡盛开,桂花馥郁,芙蓉姝艳,花影灯影在蔼蔼月色里朦胧。光影暧昧间,青乌的玉色残影破开一切缱绻幽静,剑光凌厉而冰凉,却在掠至垂下微颤的花枝时,回转逶迤,轻柔一挑。
收伞回旋,一树开到荼靡的芙蓉花在剑锋余韵中摇曳,花瓣漫天飘下。持伞人衣袂轻飘垂落间立定,微微斜了伞面,挡住纷纷而下的花雨寥落。
嬴政默然静立,等最后一片花瓣也轻柔落在了伞边,才踏着一地落英向秦翎走去。
秦翎听得他脚步声,转头浅笑,眼中冰凉剑光化为朦胧花影,声音也低而轻,“大王今日怎么亲自来了。”
“寡人好一树的木芙蓉,如今只剩花苞和绿叶了。”他伸手拂去秦翎肩头落花,“凌海君要怎么赔?”
秦翎眨了眨眼,笑说,“大王只管在臣的俸禄里扣吧,不差那三五年的。”
嬴政笑出声,“可见是跟李少府学坏了。以后不能把凌海君再放回去了。”
秦翎收了伞,把伞面上缤纷落花都抖在白石水渠里,看落花流水潺潺而去。他揉着手腕佯作抱怨,“也好,多叫臣避一避吧。工坊时,李信天天一得闲就拉着臣切磋,臣哪里打得过他连人带马六条腿,青乌伞面上全是马蹄子印,每日晚上腰都疼。”
嬴政眼神暗了几分。他伸手,温热的手心贴在秦翎后腰线。
“哪儿疼?”
手掌能感觉到轻薄衣衫下劲瘦纤细的腰肢,修长肌骨凹出优美弧度,正好贴合着他的掌心,仿佛天作之合。
“这儿?……还是这儿?”
手掌滑过衣物布料,隔着薄薄一层丝绸仿佛直接抚摸过肌肤,带起一路火花燎原。
秦翎被他弄得痒,下意识往前躲,一步贴进嬴政怀里;嬴政正低着头,不设防被他一撞,只听咚的一声——
秦翎捂着额头、嬴政捂着下巴,两人齐齐退开半步。
嬴政心里那些小心思消失的一干二净,揉着下巴直抽冷气,“嘶……凌海君要谋杀么?”
秦翎捂着脑门笑得直喘,“这、这可不能怪臣,明明是大王先动的手。”
“好痛……肯定骨折了。”嬴政揉着下巴,耍赖似的抱怨。
秦翎知他没事,无奈敷衍说,“那可不得了,赶紧传太医给大王瞧瞧。”
“太医瞧不好。”嬴政觑一眼秦翎,恍然说,“对了,凌海君不是懂医术么,正好看看吧?”
秦翎闻言果真踮了脚尖,借着廊下灯笼去看嬴政下颌。“好险,幸好大王让臣先看了。”他严肃说,“不然若是等太医来,怕是来不及了!”
嬴政没想到这么严重,一时有些怔住,“来不及?”
“等太医来,怕是印子都消了,来不及看了。”秦翎一本正经说。
嬴政被他逗得朗声笑起来,“是好险!”他乐不可支,边笑边伸手摸秦翎脑袋,“那你痛不痛?来让寡人帮你看看。”
秦翎被他摸得额发乱飞,惊叫着往后躲,又差点踩空摔水渠里去;嬴政把他往怀里一拽——这次他记着没低头,免得重蹈覆辙被撞了下巴。
秦翎扑在嬴政怀里,抱了个满怀。目之所及,盘云金龙在墨玄外袍上威严张着利爪,沉郁冷冽的熏香气息萦绕侵入每一寸呼吸。
咚,咚,咚。近在咫尺的,又是谁的急促心跳声。
学琴时他明明早就习惯了两人肌肤接触,可每次都依然心跳急促,耳尖滚烫。他以为他掩饰得很好,可那时殿里那么安静,两人又贴得那般近,如何听不到。
此刻却突然发现,原来心跳急促的,不止他一人。
……
秦翎突然恍了神。
他想起昨夜那个朦胧的梦。他梦到了月湖往昔,七岁的小孩儿坐在亭子栏杆上,十七岁的秦翎单膝跪着,修长手指灵活翻飞,给小孩儿系上靴子束带。
如今的秦翎在梦中是旁观视角,他看到小嬴政晃着另一只已经穿好靴子的脚,目不转睛盯着跪在脚下的少年秦翎,眼神专注到令人心惊。
“好了。”少年秦翎拍拍小嬴政的新靴子,起身,“以后要学着自己系……嘶!”
他起得太快,俯身打量的小嬴政来不及避开,下巴咚地撞在秦翎头顶。
一阵慌乱的安抚后,小嬴政眼睛里包着一包要掉不掉的金豆子,哼哼唧唧,“好痛,是不是骨折了……”
秦翎重新跪下,仔细捧了他的脸,手指在小孩儿形状漂亮的下颌上一寸寸摩挲过去。指尖划过嘴角时,小嬴政似乎有一瞬间想要咬住他手指的冲动。
“没有骨折。”秦翎认真检查完,舒了一口气,“过会儿就好了。”
“没有吗,”小孩儿甚至有一瞬间失望的神色,随即继续委屈抱怨,“可是好痛。”
秦翎想了想,学着杏林师姐给幼童扎针后的安抚动作,捧住小孩儿脑袋,往他下巴轻轻吹了一口气。
“呼呼吹吹,痛痛飞走了。”
……
庭院月光静谧,芙蓉烂漫摇曳无声。
嬴政轻柔捏着秦翎下巴,将他的脸微微转向庭灯烛光。朦胧暖光恰好投下一枝花影于秦翎脸侧,在半明半暗的暧色中,秦翎一贯清明沉静的眼神也似乎被柔化了许多,竟有些微醺似的氤氲水色了。
嬴政低下头,近乎吻在秦翎额角,然后,轻轻吹一口气。
“吹一吹,痛痛飞走。”
低沉呓语,寂寂消融于夜色阑珊。
就仿佛多年前的月湖幻梦,蕴藏着无人知晓的秘密。
咚,咚,咚。
秦翎听到急促的心跳声,来自于自己和对方的胸腔。
“……不痛了。”他喃喃。
一定是桂花芬芳太过馥郁浓烈,这才让他有了心跳过快的窒息紧张。
嬴政垂眸注视着他,手指依旧拢在秦翎脸侧,秦翎一时也忘了退开。直到风吹得廊下珠帘一声琳琅脆响,秦翎才如梦初醒退开一步,略有赧然侧开了脸。
嬴政将手拢回袖中,捻着食指和拇指,仿佛方才的柔软触感依然残留。
秦翎目光游移,就是不肯转过脸来,低低问道,“今日……还学琴吗?”
“自然是要学的。”嬴政回身做了个请的姿势,又自然而然帮秦翎挑起头顶挡路的花枝。
秦翎也自然而然低了头,从嬴政袖摆下穿过去。那一瞬间两人贴得极近,却没有人感觉到丝毫不妥,仿佛早已习惯了这份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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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台宫正殿,氤氲暗香浮动,窗边烛火映着月光,两支琴音暧暧流淌交缠,一曲娴熟,一曲生疏,尾音轻颤仿佛一只惊怯的鸟,拣尽寒枝不肯栖,最后却轻轻落在那人修长指间,化作绕指春水,欲语还休。
又是一遍琴音终了,嬴政略带了笑意说,“这曲子三段循环,最后这处指法与前面并无不同,凌海君前面能弹好,后面却错了,这是为何?”
秦翎按着琴弦,等急促心跳平复些许,才稳着声音说,“弹到后来……总是分心。”
嬴政几乎是立刻追问,“是为什么分心?”
“臣总是在想,”秦翎低声,“等臣学会这支曲子时,就不必日日都来了。”
嬴政故作生气,“凌海君不想来?”
秦翎有些口是心非,“……大王政务繁忙,不该为闲杂小事分神。”
“近日并无繁忙。农事丰收,军务得胜,郡县安稳,朝中平静。”
“臣……工坊事务许多,许是要出宫去看……”
“——当真?”
嬴政一句反问,秦翎便没了声音。
短暂的静谧后,秦翎抬手,再次缓缓弹一遍这支曲子。
第一段缱绻缠绵,絮絮不绝。
他想起兰宸宫的那壶酒,秦国的酒当真是七国最烈,不然为何让他迷醉至今。
第二段轻柔氤氲,仿若期盼。
他闻到章台宫正殿里永远馥郁的沉水香,这沉郁气息此刻分外明晰。他究竟是因为喜欢沉水香才觉得安心,还是因为安心才喜欢上了沉水香?
第三段起,琴音哀而不伤,如倾如诉,却在最后末音突兀一错,曲调支离。
那些怅然若失的朦胧梦境里,他想抓住的,究竟是什么?当梦清醒的时候,他第一个想到的,又是谁?
秦翎不敢细想,却忍不住想。思绪混乱,最后末音便也破碎,生生扰乱心弦。
这般从未有过的情绪,让他迷茫慌乱,却又有一种饮鸩止渴的欢喜。
他按了琴弦,止住震颤泛音。
“臣……又错了。”
“‘曲有误’啊。”嬴政将那日听风台上秦翎的话复述一遍,接着说,“当初听风台上,曲是无心之误。如今章台宫里,却是有心之失了……凌海君啊……”
秦翎几乎是屏住呼吸,等嬴政接下来的话。他自己找不到答案,便期待着别人能告诉他答案。
嬴政却转了话题,“当初说好,凌海君学会了这支曲子,寡人便告诉凌海君曲名。”
“臣还没有学会……”不知为何,秦翎下意识反驳。究竟是不敢知道,还是不愿终止现在微妙的气氛,他却分不清楚。
嬴政定定看他片刻,也没有戳破,“那就等凌海君学会再说。”
秦翎暗暗舒了一口气,起身行礼,“那臣明日再来。请大王早些歇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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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刻钟后,正殿的烛火终于熄了。
只是秦王睡下还没半个时辰,又传了宫侍进来。
王榻之上,重重纱幔一动不动静垂着,像是刚刚的传唤只是梦呓。
内侍令不敢出声,一动不动跪着。又过了许久,才听得纱幔后秦王缓缓开了口,嗓音略带沙哑低沉,“备水,寡人要沐浴。”
内侍令俯身应了,又机灵问,“大王可是还有吩咐?”
帷幕后一片寂静,只隐约传出几声急促呼吸,仿佛帷幕后的秦王又陷入了并不安稳的浅眠。
低低的,叹息般的声音,几乎穿不透那层层重叠、威严压抑的玄色纱帘。
“去看看……凌海君是否就寝。”
然而内侍令还没退到殿门口,秦王却又更改了命令。
“罢了,莫要惊扰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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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宫中禁卫格外森严隆重。咸阳宫正宫门一直到极宫大殿的宫道两侧皆立着玄甲军卫,军容肃穆,兵戈威武。
四辆从楚国王城远道而来的华贵马车在这庄严气氛中,缓缓驶入了咸阳宫门。
步寿宫中,华阳太后一身端庄礼服,头上凤钗步摇繁复。她搭了旁边宫女手臂,从殿内急迫又端庄地迎至门口,一边问,“楚国使者可进宫了?金欢,你再去看一看,他们几时要来哀家宫里?”
华阳太后陪嫁的大宫女、如今已经被尊称作金姑姑的金欢扶了她,笑着劝,“太后娘娘别急,楚使便是来了,也要先去极宫拜见王上。午时王上若是赐宴兰池,那时太后娘娘自然能见到了。”
华阳太后稳住气息,扶了扶头上金钗,再次确认,“他们可有把芈虞公主的画像好好带着?”
“太后娘娘放心,自然是带着的。”金欢说,“芈虞公主年方及笄,国色贤淑,此次定能结两国之好。”
华阳太后没有说话,心里沉沉叹了口气。她想起中秋宫宴时那袭华美的秦王后仿式礼服,却偏偏穿在不该穿的人身上;虽然章台宫消息从无外泄,但宫里的人不是瞎子,如何看不出……
“章台宫那边,有动静吗?”华阳太后问。
金欢低头回,“并无。”
华阳太后再次抬手理了理凤钗垂下的流苏,面色沉沉。
这秦国后宫里,从来都是楚女为尊,几代秦王身上,也都流淌着楚人的血。曾经的宣太后芈氏,如今的华阳太后芈氏,还会有将来的芈氏……
她不会让楚国在秦王室的地位断在她这里。这次,她与楚国,对秦王后之位,势在必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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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吨吨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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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宣太后(就是芈月传的芈月),楚国公主,嬴政的高祖母。
华阳太后,楚国公主,嬴政的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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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花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