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流云广袖,垂垂霓影,山川为底,云霞其间,百鸟振羽,飘然落离。以日月照明光,以鸾羽为披裳;兰芷作琼佩琳琅,明珠嵌璎珞容芳。
凌海君身上服饰——
嬴政恍惚忆起,十一年前,他是见过这般规格制式的。
那年他九岁归秦,赵姬得封王后。那时她穿着华美尊贵的秦王后正礼服,姿容美艳,容光焕发,与邯郸时失意狼狈的醉酒妇人判若两人。
那时的赵姬,还残留着母亲最后的温情。
那时的嬴政,也还未与她彻底决裂。
那时……
那时,他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公子了。
秦王怔然不过一瞬,旁边华阳太后却已经看出端倪。她大半辈子在后宫沉浮,对后宫品饰烂熟于心,一眼看出不妥,却按耐神色,沉吟不发。
其余诸臣,一些离得远并未看清细节,个别老臣看清了却也只做不解,其余大多数人都是吕氏清洗后换上的新臣,而宫中王后制式的正礼服,已经有近十年未出现过了,因此大多数人只觉得那衣裳华美端庄,并不识得规格。
秦王神色不怒不喜,默然看向殿下。
首座金纱垂拢,隔绝殿下诸人向上目光,王座之上的人却能把殿内诸人看得清清楚楚。
座次以三公九卿百官为序,尉僚王绾正在互相寒暄,桓齮等武将端着茶盏静赏礼乐,王翦侧耳听着旁边王贲说话,脸上神色有些古怪;李斯在往殿下方向看,恰好与九卿席末的李信遥遥对上目光,李信狠狠翻了个白眼,蒙恬无语挪挪位置,挡在他们两人视线中间……再往下众官百态,喝茶敬酒、左右逢源、沉迷歌舞皆有。
众人皆动,独凌海君静静坐在那里不动,与四周喧嚣格格不入,仿佛一只偶然落入人群的孤雁,只不过飞鸿踏雪一瞬,惊动后就要振翅飞去。
嬴政的目光不由得长久停留在他身上。凌海君气质清冷,若是不言不笑,就仿佛一把寒光夺魄的剑,有一种孤寒凛冽的距离感,旁人不敢进前搭话。
但他莫名觉得,此刻凌海君并不是心情不好,应该只是在走神。是在想工坊事务,还是在想某个人?
他有些后悔把这人放在离王座那么远的位置了。
恢宏编钟礼乐骤然而起,秦翎终于回过神,转头向着王座方向露出温柔笑颜。
——然后取了一只木盒递给旁边李信。
原来不是对王座方向笑的,而是对同一方向的李信啊……
嬴政放下茶盏的手略重了些,在案上磕出突兀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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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臣之间该说的场面话说罢,群臣命妇齐敬过第一杯酒,秦王传了歌舞佳肴上殿。歌舞乐声一起,殿内气氛就轻快不少,就近坐着的相熟官员女眷低声寒暄起来。
能坐在今日中秋宫宴的,无一不是秦王重用之臣。大家都是从吕氏乱政的腥风血雨里擢拔上来的,知道立场的重要性,也领教过秦王血洗旧朝堂的手段,所以不论心里怎么想,面子上都谈笑恭维一团和气,一眼扫过去,真仿佛亲如一家。
故秦翎以为的波诡云谲、阴谋诡计、找茬抬杠,是一个都没发生,白叫他紧张了许久。
秦翎从身后宫人手里接了装着青龙玉佩的木盒,笑着递给旁边李信,说清缘由,李信开心收了。
不一会儿菜肴流水呈上,宫廷佳肴美馔不必细说,山珍海味、钟鸣鼎食,一国之珍都汇聚在一案之上也不为过。
甜点里有一道椰汁桂花糕,让秦翎眼前一亮。
他喜欢椰子!
不,与其说喜欢椰子,不如说是怀念蓬莱岛那段无忧无虑的岁月。夕阳西落,练剑归来,捧着椰子坐在太一神宫露台,看着金乌流光入海面,又看月出清辉广寒宫,啸溟飞掠入云霄,羽翼下那一望无际的辽阔东海,就仿佛那时他天地自由的不羁之心。
后来……
后来生了病,就什么也喝不得、吃不得了。
秦翎捧了小盏,万分珍惜舀起一匙乳白嫩糕放入口中。
——呜!
他喉咙里发出小动物似的一声呜咽。
蓬莱岛那些岁月好像一瞬间又回到了他眼前。他看见碧蓝之海,看见雪白沙滩,海风呼啸吹起发间珍珠琳琅,天阙楼阁之上剑光和月光凌厉又缠绵,耳畔响起惊涛骇浪轰鸣之中一声雕啸。
吃完这一块椰子糕,他眼眶都有些红了。
稍微……稍微有些想家了。
放下盏,他吸了吸鼻子,伸手端了热茶,用袅袅热气遮住红了的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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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罢,秦王起身再敬诸臣一杯,众人纷纷起身谢恩,举杯拜过一饮而尽。
秦翎滴酒未沾,都拿茶糊弄了。以前年纪小不喝酒,后来重病不能喝,如今能喝了,却又不知自己酒量,怕喝醉殿上失仪。
他遗憾闻了闻白玉杯里醇香美酒,决定等无事独自在府时就试试一醉方休——若是醉中吟诗舞剑,不知能不能学得诗仙李白万分之一的风采?
秦翎正估算着锻造坊几时才能闲下来,身后来宫侍跪禀,“凌海君,大王有请。”
此刻殿里重传了歌舞,华阳太后也称疲倦先回了,故气氛更是随意轻松。兰宸宫附近水域回廊和亭台楼阁今日都允许官员和女眷游玩,不少人都借着醒酒吹风的名头出去赏玩宫殿楼阁。
秦翎与李信蒙恬说了,就跟着宫侍绕过座后珠帘屏风,向着殿首走去。
蒙恬看他身影消失在重重垂帘后,转头与李信低声说,“你有没有觉得,凌海君今日的礼服,稍微有些……”
他还没从“不妥”和“逾越”里选出一个合适的词,就听见李信兴高采烈道,“是吧!你也觉得特别漂亮好看对吧!”
蒙恬:“……”
他慈祥看李信一眼,温和道,“信兄平日可多读书,长长见识。”
李信虽然听不懂言外之意,但是听懂了阴阳怪气,他哼一声,“恬弟,今日权贵满座,推杯换盏、鼓乐齐鸣,歌舞升平——你有没有懂我的意思?”
“哟,还会用成语了啊。”蒙恬说,“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李信把拳头捏得咔啪直响,“别逼我在这么庄严正式的场合锤你。”
蒙恬懒得理他,转过头看向王座方向。金纱垂拢,看不清帘后人影动作,一时间,仿佛王座之上那人的真实意思也模糊不清起来。
蒙恬又想起章台宫那一对墨玉玄鸟佩。
但愿是他想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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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翎跟着宫侍走去,一路上因隔着珠帘屏风,倒也无人注意到他,直走到王座侧方,两名宫侍恭敬跪下,以玉勾挑起穹顶垂下的两幅玄纹金纱。
“凌海君,请。”
秦翎提了裳摆,小心翼翼踏上玉阶。
王座玉台宽阔高势,一层层玉阶边缘镶着纯金云雷纹饰,回勾逶迤的花纹没有尽头般延伸出去。
一阶阶踏上,阶上烛火隔着珠帘朦胧闪烁,玉台上却灯火大盛,晃得他微微阖了眼。直到适应了明亮光线,才向着王座看去。
——那是整个兰宸宫最高的首座,代表了至高无上的权力。
嬴政端坐于此处,身姿如峰似岳,挺拔身形与俊美侧脸被灯火镀上一层淡金光晕,华丽繁复的衣袂袖摆顺着他身体轮廓铺散开,墨衣玄裳映光处,金色龙鳞暗纹明灭;衮服肩背上盘云金龙威严张着利爪,裳尾重叠饰以金绣纹章,山河恢宏无垠,日月星辰同辉。
宴前只是遥遥偷觑,如今近处细看,秦翎几乎被这扑面而来的威严气势镇得屏住呼吸。
嬴政转过头,迅速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他看着秦翎衣袂上华光流转的凤羽,似乎想要说什么,最后却目光落回秦翎面容,眼神里仿佛有黯色火焰。
“过来。”他抬手示意秦翎坐在自己身侧。
秦翎走过去,不敢上座,只坐在案下侧。嬴政皱了皱眉,伸手把他往自己身边拉了拉,“坐那么远,寡人是老虎不成?”眼看秦翎要拒绝,他迅速转开话题,“谁与你画的胭脂?”
秦翎果然转移了注意力,一脸懊恼,很想找块帕子擦一擦,“尚衣令说要上些口脂,气色才能撑得起大礼服。是不是很奇怪?还是刚才蹭掉了……”
“没有,很合适。”嬴政光明正大打量着他,目光一寸一寸从他眉目摩挲过去。眼尾轻红,唇色如樱,一直以来冰雪清冷的容颜,也会有这般嫣然艳色吗?只是妆饰便已是如此,若是真的这般……
嬴政垂眸,略有些沉郁一叹。
帘外乐声告一段落,帘内突然便显得过于安静,明亮光影将四处照得纤毫毕现。
“你看他们。”嬴政示意秦翎看向殿下。秦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隔着金纱,殿内众人百态无一不看得清清楚楚。
嬴政见秦翎看得怔住,问,“是不是很有趣?”
“这纱工艺倒是独特,只单面透光。”秦翎沉思说,“若是把琉璃烧成薄而透的一大块,再涂薄薄一层水银,不知能不能有这种效果。”
“……”嬴政笑出声,“谁问你这个了,凌海君真是一时也不忘工坊事务。”
秦翎失笑,“臣误会了。”说完,又忍不住补了几句,“大王,水银有毒,朱砂性甘微寒,归心经,有小毒,适量入药而量多致死。那些方士拿水银、朱砂炼的丹,万万不能吃。不过根据炼丹术研究出来的火.药,坊里已经备好了原料,只是不到战时,就未合成成品,免得储备危险。”
嬴政摇头感叹,“罢罢罢,好好一个宫宴,倒叫凌海君生生弄成了工事回禀。”
秦翎窘迫,“……是臣扫兴了。”
他低了头不再开口,嬴政反而笑起来,“惹得凌海君不肯说话,扫兴的倒成了寡人。”他亲手执了璃龙缠花金壶,为秦翎斟满一杯,“就向凌海君敬一杯权当赔礼吧。”
“臣……不喝酒。”秦翎小声推辞。
嬴政自己也斟了一杯,看着嫣红液体在缀花金杯旋转,金红色泽明艳。
他执杯,挑眉看秦翎,“当年非要喝,如今却不肯喝了?”
秦翎一时怔住,“当年……?”
嬴政举杯向秦翎一敬,一仰首喝了,念道,“君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尽倾江湖里,赠饮天下人!”
秦翎蓦然睁大了眼睛。
这首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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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也是个月色皎洁的中秋夜,七岁的嬴政与十七岁的秦翎坐在月湖小亭中。为了庆祝中秋,秦翎带了各式月饼糕点水果零食,还带了一只酒壶。
小嬴政捧着酒壶闻了闻,问,“公子,这是什么?”
秦翎取了两只杯子出来,“是紫葡萄酿的酒,还有石榴汁,都是从西域那边传来的。”
说着就倒了两杯,他这杯是浓紫色葡萄酒,小嬴政那杯却是鲜红的石榴汁。
“怎么不一样?”小嬴政十分惊奇。
“这壶叫九曲阴阳壶,里头有机关。”秦翎解释,“能装两种酒,按着机关,倒出来泾渭分明不相混。”
“我也要和公子一样的。”小嬴政要求。
“小孩不能喝酒。”秦翎干脆拒绝,“乖乖喝果汁。”
等小嬴政不情不愿喝起石榴汁,秦翎端了葡萄酒,却犹豫了。他现实是万万不敢喝酒的,如今梦里带了酒却也不敢喝了——万一醉酒状态持续到现实,以他现实病怏怏的孱弱身子,可能真的就药石无医了……
端着杯子天人交战一会儿,秦翎到底还是惜命,把那杯葡萄酒泼了,重倒了一杯石榴汁。
“公子也是小孩子嘛,乖乖喝果汁。”小嬴政十分得意。
两人分完半壶石榴汁,秦翎晃晃剩下半壶葡萄酒,递给小嬴政,“好酒,只可惜如今你还喝不得……倒了吧。”
小嬴政当真捧了酒壶,把那半壶酒都倾进月湖里。秦翎看他倒酒,小小年纪就有一种杯酒祭万军的气势,忍不住感叹,“君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尽倾江湖里,赠饮天下人。”
小嬴政收了酒壶走回来,抬头认真说,“等我长大了,公子再与我喝酒吧!”
秦翎垂眸看着手中酒杯,杯底还沾着石榴汁,鲜红得像是他曾经病咳的心头血。
“……好啊,等你长大吧。”
他那时候说这句话,是当真有着讳而不言的失约之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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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凌海君要不要喝?”
嬴政又问了一遍。
冕冠垂旒为他英俊眉眼投下深深阴影,那双形状漂亮的眸子幽沉如渊。
秦翎仿佛被蛊惑,伸手拿了酒杯,举杯敬过,一饮而尽。
清甜冷冽,不是酒,却是……
“……石榴汁。”秦翎喃喃。
嬴政笑得止不住颤抖,冕冠下的垂旒都一阵琳琅碎响。“凌海君喝酒好气势!”他语气认真,连连点头夸赞,“比当年喝果汁可是勇敢多了。”
秦翎红了脸,“当年……不提也罢。”
嬴政又为他斟了一杯。这次,却是清澈透明的白酒。
“这酒,凌海君想喝就喝,不喝也无妨。”
虽然这么说了,嬴政却非要再加一句,“方才寡人向群臣敬酒时,两次凌海君都倒了茶水糊弄——欺君之罪,该当如何?”
秦翎一抖,嬴政赶紧扶住他的手腕,才没叫这一杯美酒翻到秦翎怀里。
秦翎觉得自己做的可隐蔽了,怎么就叫发现了呢?隔着这么远,又那么多人,难道秦王一直在看他不成?
那这酒不喝也得喝了,他举杯一敬,“臣敬大王一杯赔罪,望大王不要计较。”
美酒入口,醇香甘烈,顺着喉咙一路燃起微微的火。白酒到底比葡萄酒烈了数倍,只一杯,他就有些晕晕乎乎上头,喃喃道,“好……好酒。”
秦翎试图把酒杯放回案上,眼前却有了重影,放了几次未果,只好依旧把空杯捏在手里。
嬴政看这人一杯就醉,忍不住带着笑意感叹,“看来凌海君当真是第一次,不知酒量深浅啊。”话虽如此,他却扶着秦翎的手,又斟了一杯给他,问,“秦国的酒,七国最烈,凌海君以为如何?”
“是么?”秦翎看着杯中清酒,点头,“肯定是比葡萄酒烈了许多。”他又举杯喝尽,抿了抿嘴,“我以前连葡萄酒都不敢喝……”
嬴政为两人都斟了酒,自己也端了,“是啊,不过公子既然许诺了要陪我一起喝酒,可要守信啊。”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秦翎端着酒杯,等嬴政一起喝了,又把酒杯递过来,“再来、一杯。”
嬴政听秦翎一字一句咬着字眼说话,就知道这人已经醉了。本来还想哄他多喝几杯,现在反而不敢让他再喝。“罢了,公子这就醉了,还是不要再喝了。”
说着就去接秦翎酒杯。谁知秦翎握着不放,认真说,“以前不行,但是现在可以。我想把以前没做过的事都试一遍。”
嬴政不懂他话中深意,但无端听出一种失落遗憾来。
秦翎见嬴政不动,干脆自己拿了酒壶,给两人分别斟满。因着这动作,他几乎靠在了嬴政旁边,但他已经醉了,没有察觉出自己的逾越;嬴政更不会提醒他,反而伸手,将他又往自己身边拢一把。
醇浓芬芳的酒香弥漫在纱帘之内,压过了小鼎中淡雅香料,熏得人醺醺欲醉。又喝了七八杯,嬴政丝毫不见醉态,秦翎却已经彻底眼神涣散,语气絮絮呢喃,没话找话把工坊近日大小事务都絮叨一遍。
因着醉得不轻,便有些小孩子气,若得不到嬴政回应,还非要说第二遍,直到嬴政点了头,夸了“凌海君做的很好”才肯罢休。
嬴政倒是不知道秦翎喝醉酒话这么多,一点儿也没有醒着时清冷孤寒的疏离感。嬴政向来雷厉风行、凌厉果断,臣子向他禀事时,都必须言简意赅,生怕多一句废话惹得秦王不耐烦。
但如今,却肯将那些翻来覆去的醉话认真听着,一一耐心应了声。
嬴政伸手扶了歪歪倒倒的秦翎,让他伏在自己臂弯里。
秦翎半阖着眼,温顺半倚在他怀里,继续絮絮叨叨,“……李信大哥他不听,非要骑马和我切磋……我说蒙恬大哥比他知道轻重,他还不乐意……”
说到这儿差点气哭,“我、我还不乐意呢,青乌伞面都是他的马蹄子印……”
嬴政看这人眼尾嫣红,眼波水色潋滟,泫然欲泣,鬼使神差伸了手,在他眼尾一抹。
秦翎毫不防备,还侧着脑袋,把脸侧在他手指上贴了贴,继续无意识喃喃,“李信大哥适合带骑兵……可是骑兵不好配火器,要惊了马呢……”
眼见秦翎歪歪倒倒要把一盏酒都顺着自己衣襟倒进去,嬴政连忙接了酒杯过来。
这次秦翎倒是没拒绝——他已经醉得握不住酒杯,乖顺任由嬴政把酒杯收走,嘴里却还意犹未尽喃喃,“等以后……要把秋露白、竹叶青、西市腔、朗官清、长安醉……都喝一遍……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嬴政一手揽着他,一手举杯饮了,低低笑说,“是么……金樽不空,明月满怀,可谓得意尽欢啊。”
仿佛应着他的话,秦翎醉醺醺一头栽进他怀里,脸贴在他颈侧,温热气息直呼在领口肌肤。嬴政倒吸一口冷气,只觉得一股炙热火气冲上来又滚下去,手里金杯都几乎捏得变了形。
半晌,嬴政才稳住气息,抬手召了宫侍进前,压低声音吩咐,“这里让昌平君负责。备驾,回章台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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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亲手扶着秦翎,走殿侧门出了兰宸宫。这边是宫廷禁区,并无宾客前来,只有宫侍远远提灯跟着。
身后兰宸宫的辉煌灯火被廊下水光折射,浮光跃金,波光清粼。月色皎洁洒在两人身上,玄衣衮服与墨色礼服交叠缠绕,山川衔接,云霞共漫,金纹龙鳞与金纹凤羽光华交映明灭。
夜风微凉,吹来水面湿润水汽。秦翎被冰凉水风一吹,清醒了些许,挣扎着站住,侧耳去听廊下水声。
“……什么?”他没头没尾问。
嬴政却懂了,回答,“是水流声。兰池的水,都是引了渭水而来。”
秦翎醉眼朦胧看向水面,喃喃,“渭水……渭水么。”他向着廊桥栏杆走了几步,想要去捉水面月影。
嬴政连忙把他拉回来,免得这人一头栽水里去。“等你酒醒了再来看好不好?”他耐心哄着,“除了兰宸宫,兰池还有许多廊榭楼阁,以后慢慢看;今儿喝醉了,别吹了风。”
秦翎被他用袖子拢着,时浓时淡的沉水香缠绕侵入每一寸呼吸,坚实的手臂扶着自己腰背。他并不反感这般亲近接触,只觉得无比熟稔与安心。
嬴政抱着他,也不急着回去,静静在廊上站着。宫人远远退开,夜风吹散远处乐声,四周安谧,天地静止,只有廊下潺潺流水不息,自渭水而来,穿过宫殿楼阁,又奔流回归渭水而去。
秦翎本清醒了些,此刻被嬴政怀里温度熏着,醉意又浓起来。他只觉得自己是在万花谷寻仙径小院——这是他第一次做了月湖之梦后的清晨?是偶然听到裴元大师兄叹息他将早殇的傍晚?是送辰极前往天策府的那天晚上?还是出谷刺虎时那个浓雾弥漫的午后?
辰极……辰极,他当做弟弟的辰极。
无数纷繁记忆从他恍惚的思绪里穿插闪现,他抓住面前那人的衣襟,喃喃,“辰极……你怎么回来了?”
嬴政被他按着胸膛,只觉得隔着层层布料,秦翎手心那不可感的温度却仿佛滚烫至极,烫得他半边身子都过电似的麻。
嬴政沙哑着嗓子问,“陈姬……是谁?”他明明记得公子说并无姬妾。
秦翎醉得厉害,沉浸在半梦半醒的醺醺然里,并没有听见嬴政的询问。他等了半晌,还不见辰极回答,便拽着对方衣襟把他拉过来——对方身形稳如山峦不动,他只好自己贴过去,顺着对方胸膛摸索上去,嘟嘟囔囔说着醉话,“怎么长得比我还高,天策府这么养人的么?……你好好在那里学本领,将来上阵杀敌,尽忠报国……说好要做威风凛凛的小将军呢。”
说罢突然想起分别时辰极号啕哭成狗,他那么能哭,也不知等自己的死讯从华清宫传到天策府,他得哭成什么样。
“当了小将军,不能哭了。”秦翎伸手去摸辰极的脸,脸颊滚烫,但没有眼泪。
嬴政按住了秦翎乱摸的手。他知道面前这人醉了,说的话都当不得真,但他还是仔细听着。听起来,秦翎口中的“陈姬”并不是女子,而像他弟弟一般,似乎是在哪里从军——若是在秦国,为何从未听秦翎提起过?若是六国,天策府又是哪里?可是和公子的来历有关?
就连喝醉都不忘嘱咐弟弟要尽忠报国吗……
嬴政侧过头,将脸颊贴在秦翎手心。秦翎的手指就蹭在他唇角,他只要再侧过去些,就能吻到柔软白皙的指尖。
秦翎却突然收回了手,将额头抵在他胸膛。
“小没良心的,一滴泪都没有。”他轻声骂完,又叹息,“罢了,不哭也好……乱世哪里哭得过来呢。”
许久的沉默,他再未开口。嬴政都以为他睡着了,秦翎却突然伸手,抱住了他的腰,将脸埋进他怀里。
嬴政愣住,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惊破这梦幻般的瞬间。
却听得胸口处传来秦翎悲哀的哽咽哭腔。
“辰极,渭水好冷……
“我回不去了啊……若是你能替我收尸,就一把火烧了,骨灰扬在渭水吧。
“让我的魂魄顺着渭水,一直向东海……回蓬莱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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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渭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