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去蓬山［剑三+秦］ 第29章 暴雨

「29」

章台宫正殿。

嬴政与秦翎前后进了殿门，嬴政在上首坐下，殿内三人也各自坐了，蒙恬秦翎一侧，对面李斯单坐一侧。

“廷尉，如何？”

嬴政先点了李斯。

李斯有些郁色，回话倒是干脆利索，“启禀大王，宫侍于辛审出了新口供，说自己所作所为都是吕不韦门下客卿杨温指使。杨温也在收监中，已差人去重审，若有进展立刻来报。”

说着，让宫侍呈了宫侍于辛的供词上去。

嬴政看着供词，眉头越皱越紧。李斯偷觑秦王神色，略有些坐立不安。

“杨温，”嬴政说，“寡人有些印象，吕不韦十分重用他。”

“大王说的是。”李斯说，“之前供词，想必是于辛胡乱攀咬，这才误会一场。”他朝着秦翎这边拱手，“多有得罪，还请郎中令、凌海君见谅。”

旁边蒙恬低低嗤了一声，刚想开口，秦翎突然福至心灵：此刻不吸引火力、狐假虎威、阴阳怪气，更待何时！

“廷尉言重了，在下怎么敢不见谅呢。”秦翎语气颇为矜持轻缓，“廷尉掌管狱讼，牢里押着多少犯人，万一哪天看在下不顺眼，随便找个人审一审，谁知又要给在下扣上什么罪名呢？”

李斯脸色十分难看，开口要辩。秦翎深知正经辩论自己绝对说不过他，飞速抢过话头，“哎呀，不过几句玩笑话，廷尉不会当真了吧？廷尉这么大度君子，肯定不会介意误会一场的是不是？若有得罪，还请廷尉见谅。”

李斯：“………”

这话有些似曾相识。

蒙恬侧过脸去，肩膀微微颤动。

李斯深呼吸，“凌……”

嬴政目不转睛看着手上竹简，此刻轻咳了一声，恰好截断话题，“廷尉，等杨温供词审出来，再与于辛供词对比吧。”

李斯一口气哽住，“……是。”

“郎中令，你说。”嬴政点了蒙恬。

“是，”蒙恬起身回禀，使人把一卷竹简呈上去，“臣粗略查了近五年宫事记档，涉及巫蛊还有一案，四年前，吕不韦赠送十个巫者给废长信侯。其中两人因琐事摩擦互相诅咒，被废长信侯处斩。其中一名名为甘映，与宫侍于辛是同乡。”

嬴政略略挑起一边眉毛，“哦？”

“既是同乡，想必互相有旧情或把柄。杨温为报复，用巫者遗物逼迫宫侍诅咒栽赃，也有这种可能。”蒙恬说完，又向李斯拱手，“不过具体事实，还要请廷尉费心审供了，万万不能再是误会一场了。”

李斯：“………”

不要再重温这句话了！

他冷冷哼了一声，“郎中令此言不过是推测，事实自然还是要看人证物证的。”

“那就要依托廷尉与狱司公正严明了。”蒙恬说。

秦翎立刻跟上，“公正严明啊。”

李斯：“………”

虽然辩论口才他觉得自己八.九分胜算，但是这种阴阳抬杠没必要，输了丢人，赢了也没好处。

他哼了一声，不说话。

李信恰好求见，拯救了殿内尴尬紧张的气氛。李信进殿后汇报，“极宫、信宫二处已检查完毕。未查出可疑之物，但有十二名宫人与废相有或多或少的关系，都已圈禁起来。”

嬴政下令，“收押后审问，若无辜则调去其他宫室任职，若有暗通款曲，不可轻饶。”

这就又是廷尉的活儿，李斯便带点骄傲神色接了令。

李信看起来也很想杠李斯几句，但是他错过了之前的话题，此刻就有些犹豫能不能主动挑事。蒙恬使眼色让他别说话，李信愤愤闭了嘴。

秦翎估算了一下战斗力。他们这边随便拿一个出来武力值都能打十个李斯，但是他们三个捆一起再加上王贲和未来的蒙毅，可能心计诡诈都斗不过李斯一个人——不然为什么史载李斯大权独.裁，而李信王贲郁郁辞去，蒙恬蒙毅更是惨死。

就很气，也很记仇和警惕。

嬴政坐在高处，把殿下四个人的眉眼官司看得一清二楚，此刻十分想笑，用袖子半遮着脸作揉眉状，嘴角就忍不住勾起来。

秦翎看嬴政倦倦揉着眉心，有些担忧。都过半夜了，没两个时辰又要朝议，口供也不知何时能审出来，今晚嬴政还能休息吗？老这样熬着，对身体不好，现在年轻不觉得，将来老了要出问题……唉，四十又九山陵崩，连老都算不上，太可惜了。

现在开始养生来得及吗，平时是不是该枸杞红枣泡起来了。

之前跪着画了几天地图简直腰酸，桌椅也该做出来。一直跪坐对膝盖和腿部血液循环不好，而且遇到危险来不及起身躲避（点名批评荆轲）。

还得找个时间和太医们交流一下医术，有备无患。

他思绪乱飘。

直到听见嬴政加重语气喊了一句“秦翎”，他才骤然回神，连忙应声，“一时走神，大王恕罪……大王说了什么来着？”

嬴政喊了三遍“凌海君”都没让人回神，只好喊了一句姓名。他又把话重复一遍，“若是凌海君身体不适就先去休息吧。”

秦翎心想，这是真让他去休息还是要让他回避……不猜了，干脆回去继续写《齐民要术》好了，睡是睡不着的。

他起身一拜，“多谢大王体恤，臣先告退了，回去继续写完方才的文字。若是还有何事，随时召臣便是。”

正要出门，狱司的卒卫来报，“启禀大王，杨温口供审出来了。”

秦翎又站住了，嬴政也再没催他走。

供词呈上去让嬴政看，同时汇报，“杨温供出吕不韦指使诅咒。还有一事……”卒卫有些犹豫，“废相吕不韦求见大王。”

此话一出满殿死寂，嬴政也不看手头竹简了，沉默盯着虚空中一点，似乎有些意外，又有些终于如此的释然。

几人都知道他心情不好，谁也没敢说话。

终于，嬴政起身吩咐，“去狱司。”李斯随驾。

剩下三个人，蒙恬李信估计今晚要通宵，就劝秦翎回去休息。但秦翎现在哪还有心情睡觉写字，最后还是跟蒙恬李信去了襄佑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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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襄佑宫已经丑时一刻，夏末秋初的夜风有些凉，兼白日里下过雨，更是湿冷。

蒙恬李信对弈打发时间，秦翎旁边烹茶。蒙恬棋风沉稳镇静，李信棋风突进猛烈；李信先占了上风，中期旗鼓相当，又下了一会儿，蒙恬完全把李信压制住了。

“嘶……翎弟？”李信看向秦翎求救。

“观棋不语啊。”秦翎捧着茶杯笑。

蒙恬十几招收尾后，李信满盘皆输。

蒙恬哈哈哈笑话他，“还是不长进啊，顾头不顾尾。”

李信把秦翎拽过来，“来来来，翎弟来给大哥找场子！给他点颜色瞧瞧！”

秦翎估计自己比蒙恬略有不如，硬着头皮拿了黑子，几十子后，蒙恬夸他，“凌海君棋风灵动。”

“他剑术也该这么夸。”李信吸溜吸溜喝茶，烫得直吐舌头，“嘶哈嘶哈你们俩还没切磋过对吧？”

秦翎捏着棋子苦苦思索下一步，闻言点头，“是了，可惜现在半夜宫中不好动兵戈。”

又一柱香的功夫，秦翎输了。

“不错不错，你坚持的比我久。”李信拍他肩膀，“下次喊上王贲，咱们三个对他一个。”

“这样赢了也不会光荣的吧……”秦翎弱弱抗议。

“凌海君棋艺着实不错，等这阵子忙完，咱们再好好切磋棋艺武艺。”蒙恬说。

“估计没几天了。”李信伸手稀里哗啦拨乱棋局，“看今天这架势，要么明天，要么……今晚？”他和蒙恬对了一个隐晦的眼神。

蒙恬慢慢把黑白子分开，隔着老远准确投进棋盒，“这么些年了，也猖狂够了。”

“就是那个李斯，心术不正，可别又是‘后继有人’。”李信撇嘴，“咱们翎弟在锻造坊每天忙的团团转，吃饭的时候都在琢磨图纸，哪来的时间干坏事。”

说着就忍不住炫耀——怎么能忍得住，要不是进宫不方便带长兵，他非得把激雷枪带来送在蒙恬脸上夸。

“今儿早晨雨停的时候，翎弟给我琢磨了快半个月的长.枪终于出炉成型了。嗨，小蒙恬，你是没见那把好枪，锋芒如雷霆。”李信伸手做握枪状，志得意满，“我多好一翎弟啊，下次李斯那家伙再乱攀扯我非得拿激雷给他戳个洞不可。”

“你别惹他，你心机比不过……”蒙恬下意识劝，又突然反应过来，“什么激雷？什么枪？在哪呢？”

等李信连比带划给他形容完，蒙恬满面幽怨看向秦翎。

“凌海君上次还说，下次见面一定要给我送升迁礼。这才不到一个月，就把我们的约定忘光了，我的礼物也被抢走了。唉……果然是只听新狗吠，不闻旧人哭。”

李信：“狗骂谁？这叫近水楼台先得月！”

蒙恬：“谁抢了我的枪谁就狗。这叫强取豪夺。”

秦翎：“………”

他汗颜，“是我的错，真给忙忘了。这次回去，一定做一套好马具好武器送给郎中令。”

蒙恬这才满意。秦翎又想起方才的案子，追问一句，“话说郎中令是怎么牵扯到巫蛊的？”

蒙恬把最后一颗白子放进棋盒，淡淡道，“之前不是送了你一套毛笔么，那东西搜出来时好巧不巧就装在毛笔盒子里。”

“是你送的毛笔呀？”秦翎吃惊，“我还以为咸阳宫里都用这个，正好奇怎么和蕲年宫的不一样。”

“小弟蒙毅养了一窝兔子，我偶然用兔毛做笔，发现挺好用。”蒙恬说，“呈给大王后大王说你在画地图，就转送了你一盒。”

历史记载毛笔由蒙恬改良，后人尊称他为“笔祖”。毕竟是身边友人，和素未谋面的古人截然不同，故秦翎未把后世毛笔带过来，就是怕截了蒙恬功劳。

此刻看他已经改制出来了，就放心夸他，“郎中令好巧的心思，这般改造，值得载入史册了。”

“哪里就值得载入史册了，不敢当。”蒙恬连忙摆手，但还是很开心，“你要是觉得好用，那我奏明大王后，再让宫匠做一批，宫里都可以用起来。”

说完，又提醒秦翎，“对了，以后凌海君尽量别在大王那儿提起蕲年宫。你是从蕲年宫调过来的，身份本就敏感些，别让人误会你给蕲年宫求情了。”

“我不会，”秦翎说，“不过那边现在什么情况了？”

蒙恬看他几眼，确认他没担忧焦急等神色，才说，“自从太后幽禁、吕不韦入狱，接连有二十多人为两人上表求情，还说大王不孝不悌，不顾秦国国祚。大王震怒，都斩了，现在已经无人敢说了。”

两人对这个话题都有些咋舌，不过李信十分理所应当，“该斩！之前数年，太后淫.乱后宫，咸阳宫沦为七国笑柄；那帮言官那时候怎么不上表劝太后别把秦国脸面放在地上踩？现在觉得大王年轻好欺负，就想起来直言敢谏当个忠臣了。我呸！”

“行了，”蒙恬呵斥，“太后再怎么也不是我们能非议的。”

李信不服气嘟囔，“小蒙恬你也不想想，咱们之前襄佑宫里如履薄冰容易吗？”

“大王更不容易都从不抱怨什么，你快闭嘴吧。”蒙恬看向窗外，“过了今晚……还有什么不容易的？”

窗外夜色晦暗，冷风回旋，一场暴雨酝酿在天幕低垂的浓黑阴云里。

也许今夜，最迟明早，一场瓢泼大雨就要将这天地濯洗一新。

“再来一局吧。”他把黑棋盒推向秦翎。

才落了几子，窗外暴雨骤然而落。雨声爆烈如爆竹，豆大雨滴砸得窗扉噼啪乱响。

嘈杂雨声中一阵隐隐马蹄声停在殿前，随即几人脚步声急促朝着殿内来了。

蒙恬骤然抬头，警惕按住腰侧剑柄。李信看他一眼，不以为意，“紧张什么，这可是襄佑宫。”

蒙恬暗暗松开了剑。李信虽然看似不着调，但手段干脆狠厉，任郎中令三年，顶着嫪毐和吕不韦的权势滔天，硬是把四处疏漏的王宫护卫整顿得慎密周全。

来人是王驾侍卫。两人候在宫门外，一人**进殿上前，奉上锦帛包得严严实实的一物，“大王口谕，请凌海君辨认此物。”

秦翎起身去看，锦帛里放着一段流苏。浸透了血，又泡过水，此刻已经成了脏兮兮的红黑色；流苏上坠着一颗小檀木珠子，再往上被人扯断了。

“请凌海君辨认，是不是自身遗落的物件。”侍卫恭恭敬敬道，“若是，还请亲至王驾前回禀。”

秦翎掂起翻来覆去看。似乎眼熟，可只有一段流苏，一时间还真想不起来。

蒙恬凑过来看，也沉吟，“看着不是咸阳宫中物。难不成……是蕲年宫的？”

……蕲年宫！

秦翎灵光一闪，想起来了。这是他那个青玉贝壳挂坠！

之前一直在白鹭霜皇笛上挂着，刺虎前笛子给了凌瑶，他就把青玉贝壳坠子挂在了青乌伞柄；后来混战和逃命，再后来出现在秦，等安顿下来，这才发现坠子没了。

坠子上串着一颗镂空银球，里面塞了唐夏送他的生死蛊，也算十分重要。但他以为失落在了大唐华清宫，只好作罢。

谁知道是跟着他从唐到秦，可能是与秦军战斗时落在了蕲年宫湖里，又被不知何人打捞出来，把流苏和青玉贝壳分开，只给他一段流苏辨认。

“是我的。”秦翎说。

侍卫道，“大王此刻在狱司中，请凌海君至王驾前回禀。”

“大王可有说是何事？”蒙恬问。

“并未。”侍卫说，“还请凌海君尽快动身。”

秦翎看窗外狂风骤雨，想回章台宫取一件披风来，又怕费时间，咬牙就要往殿外暴雨中走。身后蒙恬追了来，兜头给他裹一件玄色披风。

他给秦翎系好披风带子，安抚道，“别怕，去吧。”

侍卫撑了伞，将他妥帖送到宫道马车上。扬鞭甩缰，一车三骑破开雨幕，向着黑漆漆的宫门夜色驰去。

蒙恬站在殿门处，风雨入殿洇湿了他的衣角。李信抱着手臂晃荡过来，与他并肩看着夜色晦暗。

“你觉得是什么事？”李信说，“总不能是李斯又找打吧？”

“大王不会让李斯再招惹凌海君的。”蒙恬说。

李信眼睛一亮，“哦？！怎么说？”

“之前李斯回话时你不在，”蒙恬说，“他与凌海君之间……”

低低的话语被风雨声掩盖。宫门下灯笼摇晃着，明黄烛光被狂风吹灭。

在一片凄风冷雨中，最后一颗棋子落在了棋盘上。

备注

1.近水楼台先得月，宋代的话。

2.始皇斩求情进言者二十七人，是史书记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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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