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秦翎于天宝十年八月初至万花谷,时光荏苒,一转眼就到了天宝十三年七月,他在万花谷已经快满三年了。在这三年,梦境如期,嬴政剑术进步飞速,策论见解也愈加深远。
秦翎始终没有说出过自己的名字,嬴政也不再提起让他喊自己的名字,两个人虽然关系愈发亲密,却都在这最后的底线处止住步伐,不越雷池半步。
前不久刚过罢七夕,虽然秦翎没有少年慕艾之心,却也随大流去花海折了几束鲜花,打算回来插瓶装饰。他抱着花束走回家门口,就见旁边院子前停着一辆马车,院子里好几个杏林弟子忙进忙出。
“师兄师姐,”他走过去问,“这空院子有客住进来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是新来的伤患,听是天策府的将军呢。”杏林师姐忙里偷闲回答,“喏,人还在马车里,院子刚收拾好,你和他俩一起把人扶下来——哎哟,我怎么忘了秦师弟你也是伤患。”她一拍脑袋,招呼两个杏林师兄去马车里扶人,“秦师弟站旁边就好,掉了什么搭把手拾起来就行。多谢多谢!”
一个杏林弟子进了马车扶人,两个杏林弟子车下接应,马车门帘掀开,秦翎就见一位银甲红袍的天策府将军在搀扶下慢慢挪了出来。
等他下了车,就见他走起来一条腿完全失力在后面拖着,另一条腿也一瘸一拐打着颤,若不是杏林弟子一左一右使劲儿搀着,怕是当场就要摔倒在地。
“双腿都受了伤?怎么不坐轮椅呢?”秦翎惊讶,“我们天工阁的轮椅和担架多方便。”
也许是他的声音有些大,也许是军人听力敏锐,这名天策将军立刻向他看过来,目光冷硬。
“嘘!小点声!”杏林师姐连忙偷偷扯秦翎袖子,声音压低提醒他,“这位军爷脾气可倔了,说什么都不肯用轮椅担架,就这马车还是裴元师叔发了火才肯坐的——他本来还打算自己骑马过来的你敢信?!”
秦翎:“………”
秦翎看他一步一缓被架着往院子里挪,皱眉想了半晌,终于犹豫着开口喊,“蒙宁小哥?”
天策将军缓缓回头,神色略有些惊讶。他并不是蒙宁,蒙宁今年刚到弱冠,他比蒙宁大整整十五岁,是他的亲兄长,名叫蒙安。
秦翎当然知道他不是蒙宁,只是第一眼就觉得他容貌像极了曾经扬州城码头见过的、方小圆师姐的天策同伴。他猜两人有血缘关系,这才试着喊了一声,果然猜对了。
“你认识蒙宁?”蒙安问。
“认识!”秦翎立刻答应。他上去接手扶过蒙安右臂,往屋子里慢慢走,一边解释,“说起来也是巧呢,我的姐姐叫方小圆,你一定听蒙宁哥说起过她吧?”
蒙安低低哼了一声,没有回答。短短一段路,他额角都是冷汗,牙关紧咬,手背上青筋毕露。
秦翎便不再引他说话,把他扶到榻上,安静退出来,看杏林师兄上前换药施针。
临出门前回头一瞥,蒙安已经脱了战靴,只见那双修长有力的腿上血肉模糊,有许多处腐烂化脓,又被生生剜去,翻卷的血口深可见骨。
秦翎帮外面熬药的师姐点起炉子,低声问,“师姐,你知道他是怎么伤的么?那么严重。”
师姐边拆草药包边小心翼翼瞥屋门一眼,看门关上了才敢回答。
“我也是听说,蒙安将军是侍御史李宓大将军的副将,前不久六月时,朝廷不是去打南诏么……结果兵败惨重……李宓大将军以身殉国,蒙将军双腿皆废。”
秦翎听闻过李宓、蒙安之名,皆是朝廷大将,忠勇善战。
杏林师姐又压低了声音,“又听说,南诏兵败和当朝宰相杨国忠大人有什么关系,似乎是不太好的传闻……不过这我就不太清楚了。”
她看向马车,满眼敬佩,“蒙将军来的时候浑身是伤,腿骨都碎成粉了。若是常人早就流血痛死了,可蒙将军还在战场上打了一天一夜,最后硬是掩护残余天策将士撤退回来,才力竭晕在马背上,听说最后都从马背上拉不下来,手死死握着长.枪不放,几个人合力才掰开……天策府,真是尽出英雄人物。”
夸完又叹息,“只是这位病人也未免太强硬了,师祖说他的右腿已经腐入骨髓,得截肢才能好,可他不肯听……只能先吃药扎针养着,尽快再劝。”
秦翎也回头望。门扉掩着,他却从其中准确的嗅到了,大唐盛世的似锦繁华之下,风雨欲来的狼烟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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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隔壁院子里便一直人进人出的,杏林弟子每半个时辰都来换药施针,裴元大师兄也亲自来了几趟。
然而蒙安将军性格冷硬,不肯坐轮椅,不肯用麻药,还让自己的亲兵把他的战马长.枪也送了过来,大有宁可站着死,也不坐着残的狠劲。
裴元大师兄被他气到砸了药碗,扬言等蒙将军快死了再来找他救命,甩袖而去。蒙将军无动于衷,蒙将军的亲兵是个十几岁少年,急到快哭也无可奈何。
一直闹到晚上,那边才安静下来。
秦翎这才敢前去敲门拜访。蒙将军的亲兵在廊下熬药,见秦翎进来,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秦公子,帮忙劝劝将军吧,他现在药都不肯喝,还说要回天策府去……”
秦翎接过药碗,平稳端着往里走,“我尽量。”
他敲屋门无人应声,直接推门而入。蒙将军果然还未睡,暑热的天气却还披着薄裘,坐在榻上看书。
秦翎瞥一眼书名,《吕氏春秋》。
“将军,该喝药了。”他双手奉上药碗。
“不喝!”许是军营里发号施令惯了,蒙将军语气里自然而然带着上位者的命令态度,“区区小伤,喝什么麻药,把脑子都喝坏了!拿出去倒了!”
秦翎不再劝,把药碗放在桌上,打量着蒙将军手中书籍,“只听闻将军骁勇善战,却没想到将军亦是儒将,闲暇之余爱读史书。”
蒙安冷哼一声,“只许你们万花谷舞文弄墨,其他人都是睁眼瞎不成。”
秦翎失笑摇头,“将军这是哪里的气话。我听闻将军十二岁入天策府,南征北战二十三年,从朱剑秋军师身边小兵升为如今一方镇将。天策府军师朱剑秋先生有‘天下三智,唯逊一秋’之誉,天策府自然是卧虎藏龙,文武双全。”夸赞完了,该泼冷水了,“只是将军爱看史书,却不知哪本史书教了人讳疾忌医的道理?”
“讳疾忌医?”蒙安冷笑一声,“我不过是腿上小伤,你们万花谷却说要把我的腿截了才能救。如此庸医,不治也罢!”
秦翎:“……”
敢说药王孙思邈是庸医,我敬你是蔡桓公本公。
“这便是第一次了,”秦翎摇摇手指,“‘君有疾在腠理,不治将恐深’。”
蒙安看向他,那目光仿佛千军万马之威压。
秦翎不以为意,继续说,“二次肌肤,三次肠胃,到最后,病入骨髓,救无可救。那时候,只怕不是截去一条小腿就能救回来的了。”
“你这种金尊玉贵、顺风顺水的小少爷,来教我道理?!”蒙安把书往桌上一扔,怒不可遏,“我天策将士,只死于沙场,不死于病榻!尔等强做愁赋的闲人,怎么懂虎狼困于笼中之痛!”
“将军说我金尊玉贵算是勉强,顺风顺水却是未必。”秦翎沉声说,“我是蓬莱岛方家之子,从小武学出色,曾多次得过九天苍天君、蓬莱岛主方乾的夸赞,说我少年英杰,来日可期。”这其实已经算是自谦之语了,当初蓬莱众人对他的期许只有更高,“然而五年前一场意外,我经脉全乱,武功全废,心悸吐血,缠绵病榻,不得不送来万花谷修养至今——将军现在还觉得我不懂虎落平阳之痛吗?!”
蒙安终于正眼看向秦翎。
这个少年,的确如他所言,有一种被风刀霜剑无情催折过,又挣扎着爆发出惊人求生欲的勃勃生机。
“一条腿和一条命,将军自然知道哪个更重要。”秦翎说,“我明白将军不愿自认残废,但将军,史有孙膑腿废而作兵法、成名将,以将军您的能力,即使有残,何愁不能名留青史呢?”
这次蒙安虽然还是讥讽,却语气缓和了许多,“天策将士,不求青史留名,但求无愧于国,无愧于君。”
“将军说的是。”秦翎再次端起药碗,“我不过一无名小卒,将军却是大唐天策府之虎狼,应当比我更懂得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道理。”
蒙安沉思片刻,说,“不错,置之死地而后生!去和你们万花的裴大夫说一声,白日是我无礼,我跟他道歉,明日,就可准备截肢。”
“将军今日喝了药好好休息,明日见了裴元大师兄,亲自与他说吧。今日裴元大师兄气的不轻,我可不敢去惹他。”秦翎一笑。
“也好,大丈夫敢作敢当。”蒙安抬着下巴,“拿药来!”
秦翎却端着药碗绕开他的手,推开门喊那个亲兵,“小军爷,你们将军肯喝药了。劳烦将这药再热一热,别凉了散了药性。”说罢,又故意使坏,“再去问隔壁的辰极要一罐蜜饯来,蒙大将军不肯吃药,是怕苦呢。”
亲兵目瞪口呆,“怕……怕苦?!”
他无法把这种小朋友幼稚行为和他们英勇威武的大将军联系起来。
屋子里传来蒙安的呵斥,“胡说八道!还不快去!”
亲兵端着药碗一溜烟窜走了。
秦翎站在夜风中,抬头辨认星辰。
虽然万花谷晴夜明星,但西北边隐隐有血色雾气弥漫半边夜幕,直逼帝星紫微。
居然是这般不详的天象。
亡秦者胡,亡唐者何人?
这避世桃源,又能避世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