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漆黑。
浓重深邃的漆黑。
目之所及皆是漆黑,仿佛世间万物皆在此失色,化为深渊中永恒的、近乎实体的黑。
然而黑暗中有一盏灯火。
在注意到这点烛火时,黑暗骤然褪去,周围物体被灯火镀出隐约轮廓。在空旷的漆黑中,停着一架堪称庞然大物的纯黑棺椁,其上玄龙玄鸟纹古朴肃穆,皆用整面黑玉雕篆,椁外饰以山川版图、楼宇人物,仿佛棺椁主人将这天下山河都做了陪葬。
秦翎伸手去触那浮雕。棺椁高大,光是停柩基座就一人高,他踮着脚尖伸直胳膊,堪堪摸到棺椁一角。
指尖触到一片冷硬,与此同时他心口骤然剧痛,仿佛千百把利刀刺透心脉,刹那间痛得他喷出一口血来!
“……少爷!翎少爷!”
模模糊糊的呼喊传进耳朵。秦翎挣扎着睁开眼,没有什么烛火,也没有什么棺椁,他躺在家中榻上,朦胧日光从窗棂照入,他的书童辰极扑在床前嗷嗷大哭,如丧考妣。
“大夫!大夫!不得了啊——少爷又吐血了!”
他心肺剧痛,头晕目眩,实在是嫌弃辰极叫唤刺耳。模模糊糊地想,从十三岁起至今两年,他总是会做这个梦,每次梦醒都会心悸吐血。至今他吐血不下百次,吐血就像吐气,怎么辰极还是一惊一乍。
大夫急匆匆冲进来,随即开始施针,一直备着的药汤也灌进嘴里。他努力和着血咽下药汁,静静闭上了眼。
视线里,依然残留着梦中光影。鲜血喷洒在棺椁一角,又沿着浮雕淋漓滴落;脉脉流动处,冷硬山川也仿佛活了过来。
千年幽冥处,山河依旧新。
.
.
半个时辰后,秦翎缓了回来。医宗弟子已经收了药箱离开了,辰极趴在床边,红着眼眶问,“少爷,出去晒晒太阳吗?”
本以为秦翎会拒绝,谁知一只冰冷纤细的手搭在了辰极手背。
“愣着做什么,”秦翎哑声说,“扶你家少爷起来。”
辰极很快回神,欢快应了一声,扶他坐起来,又跑去院子里摆躺椅靠垫。
秦翎的院子是蘅芷阁北偏院,环境清幽。两年前他因着重病,从悟剑谷搬到了蘅芷阁。蘅芷阁是蓬莱医宗宗主温蘅的居所,秦翎搬到这附近,正是为了医宗弟子照顾方便。
而他的病,要从十五年前出生时说起了。
秦翎的母亲是蓬莱岛上方家旁支远族孤女,方氏远嫁扬州巨商秦家,结果夫君早逝,方氏又带着身孕回了蓬莱,几个月后生下秦翎。
秦翎出生时海上异象,大雾连天接海,雾中突现海市蜃楼,宫殿楼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高低冥迷。
蓬莱众人都称东海近百年从未出现过这般清晰宏伟的海市蜃楼。楼宇宫殿的幻影在雾中矗立了整整六个时辰,方氏也在榻上挣扎惨叫了六个时辰。
六个时辰后,海上突然风起,云开雾霁,海市蜃楼泡影飘散;方氏也终于拼死生下一名男婴,看过一眼后撒手人寰。
这个男婴被蓬莱方家收养,随父姓秦,起名翎。
秦翎从小聪慧过人,各方面显出惊人天赋,学习蓬莱心法凌海诀,武艺精纯,在一众蓬莱小弟子中遥遥领先,又博览群书,刻苦钻研,于墨宗、法宗各有所悟,十分得两宗宗主喜爱,就连蓬莱门主方乾都颇为期待,猜测这个小弟子最后会拜入哪宗门下。
然而命运弄人。秦翎十三岁时与师弟师妹一起出海游玩,突然海上大雾骤起,雾中海市蜃楼再现,与十三年前一般无二。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宫殿楼宇仿佛近在咫尺,触手可及。秦翎一时心智迷惑,向着海市蜃楼轻功掠去,不设防被暗流卷入水中,等被救上来时,已是昏迷不醒。
蓬莱医宗宗主温蘅看过,说是海上阴雾入体,伤了心脉肺腑,今后恐怕武学半废、寿数有碍。
一颗刚崭露头角的新星便就此暗淡,秦翎手里寒光凛冽的千机伞换成了不离手的苦涩汤药,他再也不能浮游天地、驭羽骋风,再也没了精力钻研书卷,只能日日缠绵病榻,神智昏沉。
十三岁到十五岁,他几乎是在病榻上度过的。每十日左右那个噩梦就会重现,梦中的油灯越来越微弱,他的生命力也越来越微弱;心绞痛、咳血、肺虚、头痛,每一样都剥夺着他的寿数生机。蓬莱医宗宗主温蘅心里清楚,只怕这个孩子活不到弱冠之年,如今也只是用药吊着日子罢了。
.
.
秦翎在院中躺椅上昏昏欲睡,身上合着一本看了小半的《韩非子》。头顶遮着太阳的是一棵十余尺的紫薇树。紫薇又叫百日红,当初温蘅宗主觉得此名对病人太过不详,想要把树移走,秦翎对此不以为然,这棵紫薇树便留了下来。
紫薇树正是花期,满枝浓红深粉,树下光影朦胧。秦翎露在毯子外的肌肤苍白毫无血色,却又被嫣红树影镀上一层薄薄胭脂色,一时间显得有了许多活气。
辰极轻手轻脚去接那本快要滑下来的书卷,突然听见院门外传来一阵喧哗,许多脚步声朝着院子来了。
“就住在这里,请进,快请进!”
“若是万花谷能有办法,咱们也算是一桩心事了了。”
“实在是可惜……万望先生能施以援手……”
秦翎无意识皱起眉头,眼看就要醒了。
辰极难得见他家少爷睡得如此安稳,急得连忙去推院门,想叫外面的人声音放轻些。一开门,却和外面一名黑衣文士对上了目光。
黑衣文士后面跟着三个蓬莱医宗弟子,都是常给秦翎施针熬药的,此刻一个个满面笑容,把辰极往旁边一扒拉,毕恭毕敬又迫不及待请着黑衣文士往里走。
“莫彦先生,快请快请。”
莫彦年近不惑,鬓边微霜,被三个年轻蓬莱弟子拥着几乎跑起来,哭笑不得,“哎哎,我可不比你们上天下地的迅捷步子,稳着点。”
“莫先生,这就是我们之前所说的秦翎小师弟。”医宗弟子给两人互相介绍,“秦师弟,这位是万花谷杏林门下莫彦先生。”然后就是叽叽喳喳一阵解释,说莫彦先生是从万花谷千里迢迢特意来给他瞧病的。
秦翎彻底清醒了,先捂着嘴撕心裂肺咳了一阵,又喘了半晌,才缓过气去拜见。
莫彦见秦翎虽然病态沉疴,但礼仪无可挑剔,姿态也落落大方,心里不觉十分可怜可爱。
等把了脉,莫彦又觉得十分可惜可叹。秦翎年纪轻轻,武学底子非常优秀,但阴寒入体,脉象幽沉,心血薄凉,不但不能继续习武,怕是还有早殇之虞。
最后,他也只能与几个医宗弟子商量,“秦小公子的病,在下恐怕无能为力。但若是能让他去万花谷中修养几年,有‘药王’孙思邈老前辈在,定能有办法。”
这话是避着秦翎说的。但其实避和不避也无区别,榻上秦翎已经陷入昏睡,梦中也在低低呛咳,眉头紧锁,十分疲倦苦楚的样子。
“天妒英才啊……”
莫彦叹息着,再次提笔在药方上改了又改。
.
.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天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