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顾蜻游自然是知道这个道理的。
那天晚上,温胜寒只说好处,不讲条件,可她心里清楚,这是应该付出代价的。
一个有钱的男人真的会毫无缘故地帮助一个小有姿色的年轻孤女吗?
顾蜻游苦涩地笑了笑,这话说出来她自己也不相信。
除了一身皮囊,她没有可以回馈温胜寒的东西——虽然她不明白,对方到底看上了她哪一点。
可这些事心里明白是一回事,在刚知廉耻的年纪,把这些见不得光的东西赤.裸.裸地坦露在朋友面前,又是另一回事。
南城的夏天来得早,虽然还不到五月,天已经开始冒热。
顾蜻游只穿了一件薄衬衫,有堂风从巷口吹过,刚出的那身热汗霎时冻得她打了个冷战。
面对桂英的质问,她一时无言。
谢文柏推了推眼镜,率先打破了沉默,语气一贯的温和又透着几分公事公办的冷漠:“顾小姐,这里不是谈话的好地方。”
不必他提醒,顾蜻游也是知道这一点的。
巴掌大的地方,一点风言风语就能跑满整个地儿,从周围那些人的反应看,怕不是她的事早就传遍了。
作出了这个选择之后,她就已经没那么在乎别人的看法,可到底有其他人需要顾及。
顾蜻游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怯怯开声道:“桂英,我们……”
桂英率先转过身,走的方向是两人以前常去的糖水铺子,顾蜻游松了口气,快步跟上。
两人在临街的一张桌子前面对面坐下。
店家是熟悉两人的,拿着菜单笑脸迎人:“好久不见,老规矩,一份姐妹套餐?”
顾蜻游唔了一声,脸上的笑容有些不达意,抬起头时,正好迎上桂英讽刺的眼神。
“姐妹?”她玩味了一下两字,呵了一声,语调陡然升高:“顾蜻游,你还当我是姐妹吗?”
顾蜻游心脏猛地被刺了一下,伸手就要去拉她的手:“桂英,不是你想的那样。”
桂英不领她情,手就要收回:“不是这样是哪样?你没一声不吭消失半个月?还是你没和那些有钱就玩女人的玩意儿混在一块?”
顾蜻游急急地张嘴想解释,可话到嘴边,却有些茫然。
还能解释什么呢?
这些事,还能解释得清吗?
她拽着桂英的手渐渐松了,她默默地低下头,不吭声了。
桂英看着她这副样子,一颗心才是真的慢慢凉了,她抽回手,别过头道:“顾蜻游,你真让我失望。”
听见她的哭腔,顾蜻游眼圈也慢慢红了,她咽了咽口水,小声道:“桂英,无论你相不相信,你一直都是我最珍视的人之一。”
十二点到了,隔壁老骑楼上的吊钟又当当响了起来,不多时,铺子外一阵喧嚣,合着自行车的声音,一群穿着校服的少男少女嘻嘻哈哈走过,勾个肩,拉个小手,兴致勃勃地讨论作业做了吗午饭吃什么,到了岔路口,又小鸟归巢一样分散钻进各种铺子,要么就挥手道别分道扬镳,说,下午见。
可有些朋友,到了岔路口就真的不会再见了。
沉默之中,桂英想起了第一次见顾蜻游的场景。大概也是这么个时候吧,中午十二点,下了一场大暴雨,她急着去送外卖,刹车失灵,自己不小心摔出去,还撞倒了一身校服的顾蜻游。看着她立刻被血染红的校服裤,她吓得一下子就哭了出来:“对不起,很疼吧?我送你去医院!”
可顾蜻游却是笑着的,她说没事,不疼,姐姐快走吧,晚了就要扣钱了,说着还把自己的伞给了她,自己一瘸一瘸地往回走。
当时她想,这姑娘可真坚强啊。后来发现的确是这样,大腿的伤口无麻药缝了几针,都不带哭的。
两人熟起来之后,她才明白,这哪是因为坚强啊,不过是吃过更大的苦罢了。
现在,这么能吃苦的人,心甘情愿地把自己卖了。
为什么啊?
刚开始听见小巷里的那些传闻的时候,桂英是不信的,她抱着希望来见她,却看见了那辆送她来的豪车,等着她澄清那些见鬼的谣言,可她连一句解释都吝于给予。
甚至连反驳都没有。
隔着热腾腾的糖水,她听见顾蜻游问她:“桂英,我们以后还能做朋友吗?”
桂英心里一阵难受,她很想骂,你以为我真的不心疼你吗?可生活就是这样苦着过来的啊!无论多难的路,我都陪你走下去,这还不够吗?可到了最后,她只听见自己叹息一样说道:“顾蜻游,你好自为之吧。”
*
温胜寒是个言出必行的人,他说一切都会帮她料理好,果真就一分心都不需要她操。
阿嫲被送进了南城条件最好的疗养院,她父亲的那些债务、骚扰她的混混,都一一被料理好了,就连她的住处,也被安排在一个她从不敢想的高档小区。
某个天气晴朗的早上,谢文柏拿着一份合同来找她。
很薄的几张纸,上面是温胜寒会提供生活上的物质资助直至她27岁之类云云,顾蜻游扫了一眼就明白了,这是她的“契书”。
白纸黑字,她未来的十年就这样定了。
顾蜻游甚至没有往下翻看的**,直接掀到最后一页,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还有这份东西,”谢文柏拿出一个手提袋推到她的面前:“入学手续已经办好了,这是您的学生卡和校服,请您务必做好准备,下周一会有人来送您去学校。”
“现在上高三已经来不及了,温总的意思是,让您先上一学期的高二过渡,下一年再参加高考。”
顾蜻游看着眼前的袋子,一时之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她从没想过,温胜寒会让她重新回去上学。
“为什么?”顾蜻游的声音有些飘浮,也不知道是在问他还是问自己:“有必要吗?”
真的有人,会送自己养的金丝雀去读书吗?
“温总认为有必要,那就是有必要。”谢文柏的口吻很冷酷:“他喜欢聪明的人。”
顾蜻游点点头,有些木然地扯过桌面上的袋子。
她的确不应该拒绝这个机会。她看着里面崭新的校服和学生卡,上面印着南城一中的字样,这是她从前根本不敢肖想的地方,也只有被教导老师训斥纪律的时候才能接触到——“你们给南城一中的学生提鞋都不配!”。
她摸了摸刺绣做成的校徽,心里有些酸涩,如果这是她堂堂正正进去的学校,阿嫲知道该有多开心。
以前村子里女孩儿大多数是不能够上高中的,无外乎都觉得年纪到了就嫁人,再读也是浪费,要不然,也得早早外出打工补贴家用,只有她的阿嫲是个例外,对于让她读书这件事有着近乎疯魔的执着,宁愿勒紧裤带少吃一顿也要让她上高中。
她为阿嫲放弃了的机会,现在又阴差阳错地回到她手里来。
她是该对温胜寒感恩戴德的。
“温先生,对我有什么要求吗?”她兀地开声问道。
对于豢养的金丝雀,总归是有规矩的吧?
谢文柏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神色微微一顿,随后板正地道:“温总会有吩咐的。”
这个“会有”,一晃就是两个月。
南城已经彻底进入夏天,天气焦热,气氛也焦热,离高考已经不到一个月,学校的气氛越发紧张起来,这种紧张,连明年才参加高考的高二也难以幸免。
收到温胜寒短信的前一刻,顾蜻游正在和鬼见愁的数学题做斗争。
她的基础不好,在原来的学校再拔尖,被放到数一数二的学校里拔尖的班级,只有原形毕露的份儿,加上离开学校太久,总有知识被忘掉了,囫囵学了两个月,也只是勉强跟上,期中考试的成绩并不好看。
班主任关心她,叫她不懂多问,问同学,问老师都可以,不用害怕。
顾蜻游当时是应下了,回来后依然犯难。南城一中的学生大多数都是从初中一路读到高中的,小圈子很固定,旁观了两个月,她仍然难开口插进去,这是插班生的难处。
再者,各科老师都是一人抓几个班,忙得团团转,顾蜻游拿着题去过几次办公室,来问问题的队伍长得让人迷眼,往往还没轮到她就已经上课了。
没有办法,她只能自己死磕。
南城一中没有晚自习,晚饭过后,她搬到窗前学习。
入夜以后,下了场小雨,凉风习习,让人平静许多。顾蜻游刚洗过澡,头发绞到半干,便拿着草稿纸做演算。
桌面上的手机兀地震动了一下,她随手抓起,正懊恼忘记静音,瞥见短信的内容,微微一怔。
【下楼一趟。】
没有署名的陌生号码,但是顾蜻游即刻意会,抻着脖子往窗外看去。
夜色朦胧,枝叶半掩之下,一辆熟悉的墨绿色的欧陆打着双闪。
后排的车窗半开,从上往下看,只能窥见其中的人白衫胜雪,恍如雾中月光。
于是,她那颗因为数学题而变得死寂的心,重新在胸腔内咚咚弹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