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 簌簌打在园中半枯的芭蕉树上,激起一串轻颤。jiujiuzuowen
梵华楼常年燃着藏香,那种幽深浓烈的味道, 让人产生微微的晕眩感。
皇帝从佛堂里迈出来, 脑中一片空白。没想到女人的脖子那么纤细羸弱,他才稍微使了一点劲儿, 隐约听见“喀拉”一声, 贵妃便软软瘫倒下来, 就这么死了。
殿门内善后的太监和锦衣卫无声地往来,其实宫里死个把人,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儿。他原本也没想让她活下去,唯一疏漏之处, 在于不小心脏了自己的手――这件事本可以交给底下人去办的,谁知自己这么沉不住气……双手掩在宽大的袖笼下, 哆嗦得愈发厉害了, 他咬牙紧紧攥起拳头, 疾步走出梵华楼。身后响起索嬷嬷的哭喊,“主子……我的主子……”皇帝闭了闭眼,细密的雨丝飘拂在脸上,像一层轻纱。
毕云很快撑伞上来接应,低低道:“万岁爷辛苦了, 奴婢伺候您回宫歇着。这头的事儿自有司礼监操持, 万岁爷就别过问了……”
皇帝没言声,脚下一步步走得沉稳,神色瞧着也如常。
毕云暗松了口气, 微呵着腰,引皇帝迈过随墙门。宫里对太监的一言一行甚至一个眼神, 都有严格的定例,你不能盯着主子的脸混瞧,瞧久了就是犯上,要受杖刑的。于是毕云将视线落在皇帝的玉带上,今儿是冬至,皇帝的衮服为大绶大带十二章,腰上系着金镶白玉的革带……忽然,一滴赤红的液体落下来,渗透进玉片镂空的雕花纹理里,毕云吃了一惊,慢慢将视线移上去――皇帝的唇角蜿蜒流淌下细细的血线,脸上的血色仿佛一下子被抽干了,变得煞白,不似活人。
“主子……”毕云骇然叫了声。
皇帝的目光呆滞地落在夹道的另一头,脚下顿住了步子,人微微一晃,便倾倒下来。
毕云眼疾手快接住了,身后跟随的一干内侍全乱了方寸,“皇上、万岁爷”叫成一团。
“快、快……快通知太医院和梁掌印……”毕云狂乱地喊。
皇帝恍惚听见那些人乱哄哄的叫嚷,只是那声音越来越远,后来便陷入无边的黑暗里,周围彻底安静下来。
* * *
冬至是大日子,皇帝中途撂下的事儿得有人接,梁遇陪同众臣上景山拜祭完了历代帝王,方才返回宫里。刚在值房坐下,就听外面传来纷乱的步伐,秦九安气喘吁吁从门上跑进来,说不好了,“老祖宗,皇上在梵华殿亲手勒死了贵妃,回去的路上忽然口吐鲜血,晕过去了。”
梁遇顿时一惊,站起身问:“太医院派人过去没有?”
秦九安道是,“御前惯常伺候的太医都往乾清宫会诊去了,老祖宗也快去瞧瞧吧。”一面说一面从墙角取过伞来,“还有一桩,那个顶替了傅西洲的人,已经奉皇上之命押解到司礼监大牢了。皇上特特儿吩咐,叫把人交到您手上,这回怕是气大发了,老祖宗防着回头万岁爷要问。”
梁遇心里有数,这事儿在操办之前,他就预料不会那么轻易绕过去的,可这也是走投无路下,唯一能两头兼顾的办法,既要让皇帝的计划顺利实行,又要顾念月徊的心情。如果这件事上他袖手旁观了,可以预见接下来的几十年,那傻丫头提起小四就会哭天抹泪,所以出此下策是万不得已。目下事儿是糊弄过去了,但皇帝的愤怒只怕唯小四人头落地不能平息,过后会不会秋后算账,就得看小四的造化了。
从司礼监到乾清宫,有不短的一段距离。向来四平八稳的梁遇这回顾不上姿态优雅,连秦九安递来的伞都来不及去接,便快步冲进了雨里。
北京十月的风夹带着雨丝,吹起来像刀子似的,饶是他这样身体强健的,都喘得喉头到肺一线生疼。
终于进了乾清宫,他从上到下全湿透了,推开迎上来给他擦拭的人,捋了把脸上雨水问:“皇上怎么样了?”
胡院使并几位太医会诊完,上来一五一十回禀:“圣躬有旧疾,逢着入冬要比其他三季虚弱,厂公是知道的。今年冬至下雨,皇上先前在圜丘祭天,无遮无挡吸了好些寒气儿,这就雪上加霜了。再者……后宫不宁,惹得皇上气血逆施,冲撞上焦,几下里夹攻,龙体当不得,以至气短咯血,昏厥不醒。”
梁遇听他长篇大论,那些病理的东西并不是他关心的,他只在乎皇帝眼下病势,“何时能醒?”
胡院使摸了摸胡子,“施过针了,但一直不见反应。倘或实在不能清醒,也只好以棱针扎虎口,迫使圣躬醒转了。”
这就是说,要以强烈的痛感刺激皇帝醒来。棱针扎虎口无异于上刑,原本用在龙体上是不当的,但皇帝如果一直这样浑浑噩噩,这也是最后唯一可用的办法了。
梁遇颔首,“咱家先瞧瞧,瞧完了再说。”
他提袍登上脚踏,因身上湿着,不能坐上床沿,便跪在榻前唤他:“主子……主子……臣来了,您醒醒。”
皇帝面色惨白,血迹虽清理干净了,但唇角内侧残余的丝缕干涸发乌,这情形,看上去真像死了大半。
梁遇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奇得很,这次居然没有发热,气息也如游丝般,不似以往急促喘息,被下的胸口只有些微的一点起伏。
看来真是不太好了,事不宜迟,便回身对胡院使道:“不管使什么法子,先让皇上醒过来。”
这是和阎王爷抢人,不必明说大家心里都有数。胡院使得了令,转身便去施为,着人撬开皇帝牙关,拿参片让他含住续气儿,复又打开针包拔下一支三棱针来。棱针的针尖老粗,慢慢扎进皇帝虎口,三分不醒便用五分,直扎到六七分光景,才见他蹙眉轻轻□□了下。众人都说“好了好了,皇上醒了”,梁遇拿手巾压住了他的伤处,轻声问:“主子觉得怎么样?”
皇帝茫茫然,翕动着嘴唇道:“疼……”
知道疼就是好事,梁遇温声安抚:“这是为叫醒主子,不得已而为之,还请主子恕罪。”
皇帝两眼依旧定定地,半晌道:“大伴,朕看见先帝了。”
活人看见阴司里的人,多少有些}人。梁遇握紧他的手道:“想是主子思念先帝爷,做梦了。臣着人给奉先殿多添几盏长明灯,先帝爷见了,自然知道主子的孝心。”
皇帝没有再说旁的,闭上眼,叹了口气。
外面回事的人不断,因着既是冬至,又出了贵妃那件事,梁遇便抽身出来,由太医们调理皇帝病体,自己退到西边配殿里处置那些琐碎。
曾鲸进来问:“贵妃的尸首怎么料理?”边说边压下嗓子道,“还怀着四个月的身孕呢。”
梁遇自己从来不信那些神神怪怪的事儿,但皇帝如今阳气儿弱得很,人又是他亲手勒毙的,不拘怎么,先安抚了皇帝要紧,便道:“装棺吧,停到北边钦安殿去。打发一班僧人先替她超度,毕竟怀着孩子,也怪可怜的。余下的事儿,等咱家和皇上商议了再行定夺。”
曾鲸领命退出去,太医院又送方子来给梁遇过目。那些烈性的虎狼药,皇帝的身子是扛不住的,唯有以温养为主。他大致瞧了,见一切尚且妥帖,便交底下人承办去了。
皇帝的病势起起伏伏,直到晚间神思才略清明了些,能坐起身完整说上两句话了。暖阁里四角都燃着灯,似乎只有灯火通明,才能让他稍微觉得安心。
梁遇从门上进来,迎着皇帝的目光走到脚踏前,趋身问:“主子觉得好些了么?还有哪里不舒坦?”
皇帝摇摇头,“大伴,你坐下,朕有几句话想和你说。”
梁遇道是,依言在杌子上落座,皇帝的目光空洞,带着点恐怖的声调说:“朕把贵妃勒死在佛堂里,诸天神佛都看见了。朕亵渎了佛门清净地,你说……朕会不会遭天谴?”
梁遇只得劝解:“是贵妃有负圣恩在前,皇上冲冠一怒事出有因,神佛必然会宽恕的。”
皇帝听了,似乎略微平和了些,但很快又满脸紧张,喃喃道:“她肚子里还怀着孩子,据说这样死去的人怨念极深,朕怕……”
梁遇道:“主子是九五至尊,自有神佛护体,那些孤魂野鬼奈何不了您。不过……贵妃已死,算是死无对证了,臣思量再三,要从这件事上做文章打压南苑,恐怕欠点儿火候。”
提起贵妃和南苑,皇帝便头痛欲裂。他松开了虚拢的拳,似乎不太认得这双手了,“朕没想到,会被她激怒至此,居然失手杀了她……朕原不想这样的,朕是皇帝,怎么能亲手杀人……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的魂儿好像也不在身上了,朕只想让她闭嘴……”
皇帝暂且都是绕开了小四说,梁遇口头应对着,心里到底也不得踏实。
“臣料想,贵妃是知道自己不得活了,才有意一心求死。倘或孩子生下来,就是明晃晃的罪证,宇文氏混淆皇家血脉,当诛九族。可若是胎死腹中,谁也拿捏不住这个罪名,妃嫔走影的消息就算传出去,折损的也是皇上的颜面。”
所以贵妃也不蠢,临了还设计了皇帝一回。她要救南苑王府,除了一死,没有其他办法。
皇帝沉思良久,因中气不足,声音羸弱如蚊呐,“她走影怀上身孕的事儿,压下不必再提了。知会南苑王府,贵妃思念家乡甚甚,有孕之后忧思成疾,沉井自尽了。命史官将朕的话写进圣训,自本朝起,后世子孙谨记,宇文氏女不得入宫,男不得尚主。慕容宇文永世不得通婚,免于内闱失火,狼烟再起。”
梁遇道是,起身长长作了一揖。
皇帝偏过头,惨然笑了笑,“朕能为这社稷做的,目下只有这么多了,削藩的事儿,恐怕得留待以后慢慢再想办法。大伴以前对朕说过的话,朕都记在心上,你是为着江山永固,只是没想到,会牵扯进傅西洲。”
终于说到这上头来了,生死一刀,其实要比提心吊胆好。
梁遇撩袍跪了下来,“臣擅作主张,罪无可恕,主子要治臣之罪,臣绝无二话。”
皇帝目光锐利地望向他,半晌冷笑起来,“果然在大伴心里,朕永远比不上月徊。大伴为月徊,敢拂朕逆鳞,如此大胆,不过仗着朕重情义罢了。可是……”他慢慢红了眼,气哽的声调里满是愤怒和委屈,“可是那个傅西洲,他给朕带来的屈辱,你在乎过么?朕是一朝天子,他和朕的贵妃走影儿,将朕至于何地!朕对贵妃的情,太复杂了,有时候连朕都说不清,究竟是爱她还是恨她。朕想彻底把宇文氏从大邺版图上划去……可为什么他们送来的是珍熹……”
梁遇能够理解他的心情,一个死对头派来的女人,却又美得令人炫目,与你同床共枕几个月,就算你时刻提醒自己她是个细作,偶尔也会心存侥幸,把人和政局分开看待。
其实皇帝不是那么狠心肠的人,如果她最后没有说那些伤人心肝的话,他也不会勒死她。如今贵妃已经死了,但最让他刻骨仇恨的是那个和她私通的人。本来今天可以新仇旧恨一并清算的,结果因梁遇这四两拨千斤的一手,白白放过了那个奸夫。
至于梁遇,这么做也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月徊虽然什么都没说,可经常心事重重,连夜里也是意兴阑珊,抱着他的胳膊发呆。他知道她忧心小四的生死,对他来说小四不重要,但对月徊来说重要,为此自己救他一回,月徊面前也能交代过去了。
“主子且息怒,这件事臣都查明了,傅西洲在迎贵妃入京的途中,确实和贵妃暗生情愫,但贵妃迟迟不肯进宫是他劝诫,其后便和贵妃再没有往来了。至于十五那晚的事,是贵妃使了不堪的手段才促成的,拷问贵妃跟前嬷嬷,一问便知……”他跪地向上揖手,“请主子瞧着月徊的情面吧,放傅西洲一条生路。那小子不过是个四六不懂的混人,狠狠责罚他一回,让他长了记性就成了,何必为贵妃,又伤月徊一重。”
梁遇世事洞明,就算是求人,也会深达痛肋,叫你拒绝不得。
堆积在皇帝心口的郁气一下子便消散了,他仰在引枕上喃喃:“你说得对,朕已经伤过月徊一遭了,不能再来第二回。可那个傅西洲,就此轻易放过,是绝不能够的。或者让他净身入宫,在北五所当个火者吧。”他转过头来,灼灼望向梁遇,“大伴说,这样安排可妥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