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从酒肆后边厨房出来,抬头便见那有两人坐着的桌子。他们对面而坐,却都低着头,没有喝酒,更没有开口说话,静得不像话,没有半点寻常时候在酒肆喝酒的那些酒客们的喧闹嘈杂模样。
老妇稍有疑惑,却也没有过去,只做她自己的事。
而那张桌子坐着的两人,尴尬感愈加强烈,这种时候说什么都不太合适,但又不好意思直接走人,就光是那般僵坐着,任凭尴尬在周围的空气里窜动。
白路迢心下暗暗深呼吸多次,试图将复杂的情绪暂时压下。这会儿静了下来,他情绪也渐稳了些,脑子里的酒劲也缓缓消退下去,他才恢复些清醒意识。
这番情形,不在他意料之中。
他当着梁言念的面吐槽了她,尴尬自然是在所难免。他又想起在祠堂时他答应过姐姐白琦“下不为例”,结果喝多了就把这事儿忘了。
白路迢顿时有种想抽自己嘴巴子的冲动。
他小心着抬头往对面的梁言念看去。方才没来得及瞧她模样,眼下看着,倒是不如自己所想那般。
虽穿着一身浅白又素的书童衣裳,长发也随意用一条白色发绳绑着,没有一丝多余的装扮,十分素雅,本就精致漂亮的面容哪怕在书童这种男子素装下也没有半分褪色,反而有种别样的美。
他轻眯了下眼,皮肤好白……
她身上所穿白衣裳似乎都不如她皮肤白皙。那样纯粹的肤色,仿佛只需轻轻按一下,便会留下痕迹。
察觉到白路迢看过来的视线,梁言念眨了下眼,抬眸。
白路迢猝不及防对上她目光,一惊,连忙低下头去,抬手挡住自己的脸。
梁言念眉头轻扬了些,水灵眸子里浮现出一抹笑意,清澈瞳孔中倒映着一个小小的低下头不敢直视她的白路迢。
她端起酒杯,将先前倒入杯中尚未饮完的桃花酿慢慢喝下。味道仍是辣的,但似乎,能品到夹杂在辣味之中的丝丝甜意。
又安静了片刻,老妇收拾完后过来。
她笑道:“两位客人,你们喝的怎么样了?外边已经天黑了,老婆子准备打烊关门休息了,你们看……”
梁言念往外瞧了眼,天色果然已经暗下来,只有几盏挂在外头的灯笼亮着几道浅浅的烛光。
白路迢扶着桌面起身:“结账。”
梁言念顺势抬起头看去,眼神诧异,握着酒杯的手顿住。
好高……
初进酒肆时见他坐姿,便觉得他肯定很高,但没想到他竟然有这么高。他得有八尺吧?
不……可能比八尺还多。
真高啊。
梁言念心下感慨后,默默站起身。
白路迢取出钱袋,拿过一锭金子递给老妇:“她的酒钱一起结了。”
梁言念愣了下,抬头看他。
“这……”老妇不敢接:“客人,老婆子的店这么小,找不开这么大的金子啊。您有没有稍微小点的碎银?”
“不用你找。”白路迢将金子塞进老妇手中。
他转头瞥了眼梁言念,见她正望着自己,心中忽一紧,匆忙着别开视线。他看向大门所在:“走吧。”
梁言念问:“我能把这壶没喝完的桃花酿带走吗?”
老妇立刻答:“可以的可以的,拿走吧拿走吧。这位客人给的金子够买好多好多桃花酿了。”
“谢谢。”梁言念将那壶桃花酿拿起抱在怀中。
白路迢抿了下唇,走出酒肆。
梁言念随后走出。
外边天色已彻底暗下来,沿街只有几盏挂在门前的灯笼,烛火微弱,夜间的风稍大些便能轻易将那烛火吹熄。
白路迢背对着梁言念,梁言念站在他身后望着他高大的背影,心中仍感慨着他的身高。她虽很少离开肃王府,但偶尔出门时也会看看周遭的人,皇宫她也去过数次,却是头一回见着这么高的男子。
宫城禁军统领蒙捷身形高大,是梁言念此前见过最高的人,但与白路迢相比,好似还是矮了那么些。
在军中长大的男子都这么高大么?
“你要往哪边走?”白路迢忽然出声。
梁言念愣了愣,很快回神,答:“左边。”
然后是一阵沉默。
过了会儿,白路迢说:“我送你。”
梁言念眨眼。
白路迢忙解释:“这天黑了,路上也没几个亮光,你一个……你一个姑娘家这样走夜路回去,不安全。我、我送你。”
梁言念笑:“好啊,那就麻烦白二公子了。”
“不麻烦。”
白路迢回头去跟酒肆老妇借了盏灯笼。他提着灯笼走在前头,梁言念抱着桃花酿跟在他身后。
他步子大,像平常那般走出一段路后,忽意识到什么,猛然顿住脚步立定于原地。过了会儿,身后的梁言念跟上,他又继续往前走。
只是这回,他步子小了些,保证他能听见身后梁言念发出的脚步声在离他三步左右的位置。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段路,白路迢心中也纠结了挺久,他深吸口气,像是鼓起勇气,却小心着开口:“那什么……刚才在酒肆里说的话……对不起……我不是说你不好、我只是……”
梁言念轻柔出声:“没关系,我可以理解的。”
白路迢一怔,继而蹙眉诧异:“你可以理解?”
“嗯。”她点了下头:“今日之前,你想必都不知道我是谁,你昨日才回京都,今日忽然间被陛下赐婚,旨意上又言明下月便要完婚。你不想娶一个你素未谋面的陌生女子,这种心情自然是可以理解的。”
她肩膀轻耸了下:“其实接到赐婚圣旨时,我心中也是抗拒的。只是在陛下圣旨之前,我不敢说出拒绝的话,而你,有胆量拒婚。”
白路迢眼角余光往后瞥了眼,借着微弱的光,他只能瞧见一个小小的身影。
梁言念的话,实属意外。
他还以为……
但很快白路迢又意识到了另一个问题,他错愕:“你知道我拒婚的事?!”
“知道啊。”梁言念笑得坦然:“到酒肆前,我已经在城中闲逛了大半个时辰,家里人不让我知道的,我基本上都知道了。”
“……”白路迢心中大惊,脸色顿时不好,好不容易平复下去的慌乱再次浮现,且比之前更甚。
他提着灯笼的手不由抖了下,眼里惶恐意显然。
“我……”白路迢说不出解释的话,他不知道怎么解释。一时间心里乱糟糟的,有点不知所措,他只好闷声又说了句:“对不起。”
这种事情下,道歉的言辞显得格外苍白,没什么具体的用处。但不能不说。
做错事了,就得道歉。
梁言念注意到他反应,轻笑一声:“你不用紧张,我说了没关系。”
白路迢眉头紧紧拧在一块儿,提着灯笼的手也随之用力握紧。
“今天这一天发生的事,比往时候一两个月还要多,还要乱。但细究下来,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无非就是些流言风语,大多都是别人夸大其词后编造出来,我心中清楚,也习惯了。所以,不怪你。”
“……”
白路迢顿住脚步,回头转身看向她。
梁言念脸上仍是柔和浅笑,仰头抬眸直视而去,一眼便看进了白路迢的眼底。
白路迢怔了怔,神情略显紧张,在心下深呼吸起落后,他仍直视着她的眼睛。他道:“此事是我过错,道歉之言本就应当。若非是我不过脑子便说出拒婚之言,此事便不会闹成如今这般模样。”
梁言念眨了下眼。
他往后退了两步,眼神坚定注视着她的眼眸,而后朝她弯下腰拱手行歉礼:“梁三小姐,我为我早些时候关于你之所言,抱歉。”
他此行为不在梁言念意料中,她诧异了下,一手抱住桃花酿,另只手伸出后放于白路迢手下,手背轻抵住他拱手的拳,嘴角勾起笑意:“二公子既已致歉,我岂有不受之理。”
白路迢抬头看她。
“二公子无心之言,我原谅了。”
白路迢眼里闪过一丝诧异,嘴角不自觉上扬了些,很快直起身体,又抬手摸了下鼻子。
“咳……”他假意咳嗽一声:“那个,继续走吧,快到肃王府了。”
他转身欲往前。
梁言念忽道:“之前因你与我素未谋面,所以二公子不愿娶我,如今你已见到我,心意可改?”
白路迢一顿,又愣住。
梁言念又道:“若二公子实在不愿娶,我不勉强,至于退婚一事,我会去陛下面前言明原由,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白路迢错愕,回头看向梁言念的眼里满是震惊,继而又有些疑惑。
这种话,他从未想过会这般轻易的从这位看似柔弱娇小的女子口中说出。她不是说……陛下圣旨赐婚,她不敢拒吗?
像是看穿白路迢心中所想,梁言念解释道:“二公子不必这样看着我,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我自己。若是二公子不愿娶我之心意未改,我也不必非要遵守陛下的圣旨嫁给你。”
她轻摇了下,似是惋叹:“我已经为了年幼时那场婚约浪费了十三年时间,不愿意再花上个十几、几十年去跟一个对这婚事有所不满的人共度余生。心中梗着这件事,日后定然各种麻烦,会很累。”
“……”
年幼时的婚约……指的是二皇子那个吧。
白路迢抿了抿唇,眼神有些闪烁,心情复杂且不是滋味。
梁言念又道:“二公子,你不必立刻回答我。此事兹事体大,你可回家后与家人商议,我也如此。两日后,你再给我回答,如何?”
白路迢看着她,一时无言。
不远处有一阵凌乱的脚步声靠近,没多久便有一队侍卫跑了过来。
“三小姐!”为首的侍卫大步跑上前,在她身前站定后拱手行礼:“三小姐,属下终于找到您了,快些跟属下回府吧,王爷和王妃都要急死了!”
来者是梁婺身边的侍卫之一,周义。
梁言念望着白路迢,笑意依旧:“两日后,请二公子给我个准确答复。”
她朝白路迢行了个女子福身礼:“告辞。”
梁言念随周义离去。
白路迢提着灯笼站在原地,目送她身影在这夜色下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不见。
他低垂眼帘,嘴唇紧抿成一条直线。
退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