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到一定程度人是会麻木的,露露甚至没有办法拧动脑袋,她感受着头发洇湿泡在浓重的血流里,黏腻的铁锈味给她盖上脱逃不开的厚被。
但她灵台清明。甚至还有时间可惜没有力气和手段来制作血箭。这么多材料真是浪费。她其实比较怕疼,所以她的血箭一直都处于耗尽的边缘。现下好不容易得了机会,却是自己不争气。
她一刻不停的眨眼,血雾仍旧牢牢霸占着视线,甚至还点点滴滴的落下来,她在眼角上感觉得清清楚楚。
好累啊。她想把眼睛闭上,但极致的痛苦又不断压缩撕扯她的神经。勉力支撑着看凌空白骨,它已经抽节膨胀到快要一米七。
她的皮肤也在拉伸,每个毛孔都仿佛被弹棉花的弓弦追杀,又像被流水昼夜不息的拍打着的顽石。
到处都在漏风,她连汗水都流不出来,喊也喊不动,只能瘫在那里,像用完就丢的垃圾。
痛苦的折磨已经完成一半。她看着自己空悬的骨架不再迎风就长,慢慢降落下来,沾染血泉之后再缓慢的从破布一样的皮肤表层嵌回到身体。
它们一根根的往□□里戳啊,露露全身颤抖,死去活来却只能看着。她从没有像此刻一样怨恨白骨缠花,从血泊里生长出来的莲花看着有多娇俏,露露的痛苦就有多深刻。
千线莲。昆仑山出的极品伤药,据说能医死人肉白骨。就是常年在山野奔波的她也没见过,但是从京里来的顾陵歌有。
巡狩司,顾陵歌,京城,迟鹿……她能感觉到自己面前的地图在徐徐展开,招摇着手说哪里哪里有奇珍异宝,哪里哪里是万丈深渊。
但这些本无所谓,她志不在此。
是啊,她志不在此,只是想要回家的露露能有什么错呢。
实在是太难熬了,她开始看着月亮数数,希望以此转移注意力。等到她受完酷刑,月亮还是在原位,不知道过去几个昼夜。
不重要了,她想。
她仍旧不能起身。骨头们在她刚组好的皮肉里闷响,像是她一个人就承接了万古雷声。血液的流速她也完全感知,仿佛她的躯体是千年江河。
她不知饥渴,只是仰面躺着。竹林深处传来柔婉的风和沙沙声响,她感知到有人靠近。
但不想处理,和她心意相通的竹林默默换了一套严密阵法。她的血液早已渗透进土壤,尽数被鼓动的风声和竹网吸收得干干净净。
她迷茫之间,仿佛看到月兔下落。她费尽力气睁眼,在迷梦一样的无边苦海里看到了竹坞的上一任主人。
它叼着一个缠枝莲纹青花长颈瓶跳过来,轻轻把瓶子放下又拿头去蹭她的脸颊。露露想要偏头,顾及血淋淋的头发,又控制住了自己。
算了,脸比头发干净,没得让白兔惹一身血污。
“谢…谢谢…咳咳咳……”露露想起被连枷敲打的干菜籽,每一声咳嗽都像是凌空而下的极端痛苦,她嘴里呛着血,面色苍白比拟弯月。
“过完这次你就能修为大涨了。”月兔靠近她耳朵边,三瓣嘴开合,声音却响在露露头脑里。
露露还没说什么,千线莲倒是伸出了猩红的触枝朝着月兔飞袭而来。它也不甚在意,就那么蹲着不动,莲花枝蔓飞舞,却不得近身一寸。
“这东西也算你的机缘,等休养好了就炼化吧。”玉兔耳朵一颤一颤的,看得露露困倦难当,她觉得自己听着消息点了头,但实际上她只是忽然沉坠梦乡。
月兔看她一眼,摇摇头,片刻之后身边就堆了两三瓶药,它指挥着细嫩的竹枝掰开露露紧闭的唇,细心的绕过满口溃疡,把药丸送到胃里,又轻柔的给她的皮肤打上一层保障。
露露再次醒来就能活动了。她身上的血污实在是重得令人犯呕,觉得再不清洗自己就要发臭了。她尝试着站起来,却在空地里无所依傍。
筱竹通人心,柔软的伸了枝条过来搀扶,还细心的藏起竹节上的凸起,半推半架的把她送到水潭边。
她闭着眼睛抗击太阳穴乱跳的压力,收了力气让自己滑进深潭。赤翎在这里玩耍时给它添了围栏,高度刚好够她靠在上面不至于随波浮沉。
她又闭上眼睛,在清冽的月光和温热的水里慢慢养伤。
山中不知岁,露露一个人在竹坞里慢慢忙活。她一点点洗去血痂,在如银月色里晾好秀发,坐在摇椅上把月兔的丹药当零食吃,倒也很好的缓解了五脏庙的抗议。
就连千线莲,她都排着一次收拾四分之一的计划快收拾完了。这里没有人来,她也乐得自在。
等到竹林再次伸了枝条告诉她有客来访时,她仍旧闭门不见。
看着沉潭里映出来的微茫月光,她恍恍惚惚想起外婆来。
她当然知道自己的实际年岁,但外婆说解禁要看机缘,所以她从不妄动。顺水行舟,结果应在了秦遂和顾陵歌手上,她完全不知该做什么回应。
索性也就罢了,反正不过露水相逢,散也就散了。她仍旧是行走世间风尘客,何愁他人身上霜。
五天了。
秦遂看着露露的手机发呆,他心里的漏洞越来越大,吹出来的风刮得他脸色惨白。他以为只要自己认错,只要自己好好坦白,事情不会如此难以转圜。
这一世的露露明明表现得比上一世柔软许多,不管是脾气还是对自己的态度都堪称温和,有时还夹带一些妥协纵容,这些他明明都是感受到的。
昨夜里绽放的莹光,手腕上垂落的日精,栀子花在空气里无忧跳舞,吹风银还在脖颈上贴着皮肤,怎么人就是不在了呢?
这几天里,她的手机只充过一次电,没有人给她发微信,甚至垃圾短信都没有一条,她和这个世界的联系脆弱到一根光纤都拉不起来。
他心里的惶恐大于一切,但又不敢上前,或者说,在露露有意识的逃避之下,他也无计可施。
最初的三天里,他拉拔着自己的天水雾滴搜遍整个现存人界,回来一个又一个徒劳无功的垂头水人。
等到跨越狭间,他总算借着引魂香找到竹坞,却发现防御阵法精妙,他解了一层又一层,在原地被兜着耍了一整天。总算是领悟过来,没有再打扰。
现在,他的水人流转在竹坞入口,在茂密的林间,在清风的掩护下迷走月中并嚎啕大哭,露露听不见,他也看不见。
他总有预感,露露此去应当是再不回还了,像很多年前一样,她转身一别,留给他的尽是暗夜无穷,孤舟难渡。
又是一个夜间,他在不点灯的客厅里沉吟,芳姨给他端的米粥已经完全冷透,他拖着沉重的肉身靠坐在落地窗前。
露露的植物又一次全部消失了,唯一不同的是它们不是全株走的。在秦遂无功而返的那个晚上,植物们燃起了明明大火。
芳姨说它们白天都还是青翠欲滴的模样,但晚上无风自燃,整个院子通红一片。秦遂看着那些跃动的火舌,心里也已经麻木。
她一向是干脆的,给就给了,但留绝不留的。
没有关系。那么多年他都等过来了,重聚的那么多次又都是自己主动出击,再来一次又能怎么样呢。
仔细想想,他甚至没有角度去苛责露露,因为这本就是他心中龌龊所想,但他一定不会放手,毕竟露露好不容易眼里有了他的倒影。
他推开门站在满地灰烬里,弯腰轻轻的抓一把草木的灰尘。缠着回光手链的手开始浸出献血,草木灰并没有对他有所助益,反而缓慢的往伤口里渗落。
他全然不觉,闭着眼睛感受片刻,从遥远的天际外边,招来一只青鸟。
诗歌里的青鸟总是有神秘绮丽的身份和迷思,总为着是伟大王母的使臣和侍者,但实际上,这就是一群去路宽广的出租车,只要它去得,只要你能给,怕是蓬莱它都有办法。
秦遂把手上的草木灰给青鸟看,它歪着脑袋端详片刻,打个响鼻,长鸣一声就让秦遂上车。它宽大的翅膀在夜幕里卷起大风,藏蓝色的翎羽在月色里闪着流动的光,秦遂不在意。他手里的血被自己做了个水盒包裹起来,寻思让露露去做血箭玩。
秦遂本体到的时候,他的水人委屈巴巴的走到他面前,他满身的雾气还有越来越多的趋势。秦遂听到它和自己诉苦,说这里的竹子颇通灵性,连它洒落的滋养天河水都不要,集在宽大竹叶上,团成水珠当炮弹射还给水人。
秦遂:……
他把小人收回,看着深深密林,白色的月亮在他头顶慢慢浸出血色来。他深吸一口气,盘腿坐在地上,铺开灵识,妄图穿越障碍。
露露这会正在禊除第四分之三份千线莲。它扭动着枝蔓,灵活的躲避露露的手指摄取。
露露也完全不着急,她这几天全把和它的斗智斗勇当康复训练,不仅帮助她掌握了新的身体,还磨合了多出来的沛然灵力,很是有用。
玩耍正酣,她听到潭水滴答,寻思赤翎回来了,待走过去看,却看到秦遂的脸出现在面前。
露露心念一动,就有竹枝把藤椅运到身下,她慢悠悠的坐下,挑眉看着他不发一言。
“露露,还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