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带起了淡蓝色的窗帘。
这是一种老式的玻璃窗,玻璃很薄,木框架将一扇玻璃切割成两个上下拼接的“田”字,
忘记锁上窗户时,玻璃窗便会被外面吹过的风吹到旁边的水泥墙上,
拍打着,发出“啪——啪——啪——”缓慢而又沉闷的声音。
生锈了的衔接铜夹,也随着不断折叠、展开,
吱呀吱呀响。
夏末的余温俨然已经退去,
秋天的凉爽浸泡在绿萝映衬的黑压压世界里。
但到底还只是初秋,
明清穿着一身不算单薄的运动套装,
笔挺的上衣领子,拉锁被她拉到最上端,
翻过来,拉链的弯面抵押在下巴尖。
短短的头发盖在耳后,有些许细微的汗水,从发尖下一点一点渗出。
明清愣了一下,撑在膝盖前的十指,指尖对着指尖,
用力、加深了挤压。
原本泛着淡粉色的骨节,都因为加大力道,而微微有些变白。
她的表情还是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有过激反应的征兆,仿佛只是听到父亲的朋友微笑着跟她开口,说着“小清我们中午一起去吃饭吧”。
“……”
崔校长的脸上也是露出复杂的神色,的确,他知道自己刚刚那番话说的有些太重了。
明清再怎么着,毕竟还是个孩子。
十九岁的年纪,绝大多数的小孩都还在上大学,在他们最灿烂的年华享受着青春带给他们的朝气蓬勃。
然而明清十七岁的时候就已经背负上了祖国的光荣之任,别的孩子还坐在教室里朗朗读书,她脚上踩着冰鞋,浑身四处都是伤口愈合的痕迹,
征战四方。
取得了那么大的荣耀,
到最后,却换来了一个“被开除国家队举止恶劣”的狼狈名声。
从不甘到愤怒再到疯狂上诉再到渐渐麻木,
也不过是,些许个月的时间。
但崔校长没办法啊!
他们说办学校的,学校名声在外,家长势力当头。
稍有差池,不仅会葬送整个学校数十年才换来的繁华,
更是会让学生在人生最关键时刻,
留下难以弥补的遗憾!
明清那个事情实在是影响力太大了,本来他同意将明清招进来就是顶着一干校董的压力,还有学生家长委员会的斥责。崔校长百般低头,低三下四,赔笑发誓了好几十遍——
“明老师就是去教后面几个班!”
“你们放心,绝对不让她带正常班级的!她绝对没机会去打扰到其他班级的生态圈!”
“……”
崔校长闭闭眼,他不得不那么说啊!他看到坐在对面沙发上明清的眼底蒙上了一层凝滞的神色,片刻,女孩转过头去,
垂着脑袋,碎发遮住了脸庞,
半天,都没有回应他什么。
大校长再次睁开眼,僵持了好久,
终于,轻轻一咳,
“明老师,如果你接受不了,那我也没办法继续让你呆在这里了。”
“如果接受,等会儿我会让你们级部的级部主任将代课合同给你发办公室去,你签一下。”
“一个月的代课工资1500,这个数目其实不低,正式老师也都才三四千。况且你们家现在的情况,也不缺钱……其实在我们学校当体育老师,还是蛮轻松的。”
“……”
明清一直不说话,就是沉默地低着头。崔叔叔到底是心疼了,可能是戳中了她的伤口。
他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下,没有那么的锋利,
“小清——”
就在这时,放在办公桌上的手机,突然响起。
那个时候的手机,最新款式都是摩托罗拉小方块胭脂盒,崔校长也兴潮流,自己买了块,银色底,滑盖就可以看到二十六个字母的键盘。
崔校长看了眼手机来电,瞬间直起了腰,他停下正在跟明清说的话,伸出手做了个“等一等”的姿势。
明清其实也没看他,还是垂着脑袋,心里满当当的麻木。
耳边响起一阵谄媚笑声——
“啊啊啊!后天截止是吧!”
“好的好的——这么着!我今天上午十二点之前就将一审的名单和材料全部给上报过去,就上午十二点——”
“哎~这点儿工作量算什么,本来就是在收尾了!害!我们学校这不还有个大人才在那儿嘛!周少爷亲自审,肯定给你们减少全部不必要的麻烦!哈哈!这不得让周少亲自出马嘛!毕竟今年居然能给我们这种小城市的学校发两个副高名额,我们绝对会全力以赴!”
“那行,那我先挂了!十二点——十二点记得查邮箱和网站!”
“……”
这通电话打完,崔校长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紧接着又拨通了下一个电话。
一阵振铃后,“啪——”的一声,大校长又开始笑了起来,
但这一次却明显不是谄媚了,却也没有一个校长该有多强势风范,
倒像是给某个供起来的祖宗上述,求爹爹告奶奶请电话对面的人从天上下凡帮忙办办事情。
明清倒是第二次,听到了“周少爷”这三个字。
她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早上在仓库里看到的那个躺在座椅上,悠然自得睡觉的男人。
回忆一下,
那个男人,长得确实不赖,
听说也是年纪轻轻就位居高权。
明清生理性就对那些上位者产生莫名厌恶的感觉,她的脾性让她本能地不愿意被人束缚。
上位者、掌权人,才二十七就近乎掌控了这座学校老师们的命脉,比大校长还校长。
“……”
算了,反正自己肯定也教不了什么尖子班,
以后碰见了尽量不产生交集便是!
那边崔校长已经打完了电话,仰头在椅子上,长舒了一口气。但立刻又弹起身,像是突然受到了什么命令般,边整理领带边开始收拾桌面上的东西。
明清侧过头来看了看。
大校长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咳了一声,开口道,
“那个,明老师——”
“我现在刚好有个急事要去办,中午十二点之前就要忙完……那我们今天的谈话就到这里吧。”
“……”
“就,我刚刚说的话,你再仔细想一想。这个当老师不是过家家,实在是不想当,你也可以直接离开……要是想当的话,就好好干。办公室秦主任带你去看过了吧?”
“……”
明明连门都还没进!
明清下意识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崔校长站起身,手上拿着一叠材料,
走到明清对面,一副要离开办公室的意思。
明清一怔,瞬间也跟着起了身,她拍拍衣服上的褶子,双手插在裤子布兜里,
跟了上去。
崔校长拉开门,忽然又想起了什么,门拉到一半,突然停止。
男人转过头来,看着明清,
犹豫了半天,才有些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地开口道,
“你要是想清楚了,教哪几个班就让秦主任去报备,一般体育课都是在下午二三节上……今天就可以开始上课了。”
“学校这边……唉,本来每有新老师来,不管是代课还是正式的,都会有个欢迎大会。这今年的老师介绍会也都过去了,你的身份比较特殊……”
“学校、就暂且先不给你举办欢迎大会了吧!”
“……”
“毕竟你之前那事儿,”
“是吧?”
……
每一句话,字字都离不开揭她的伤疤,本来,这些话要是由一个敌人或者并不熟悉的陌生人来对她说,
明清也不会感到那么的难受,
过去的数个月,她都已经听麻木了。
然而崔叔叔不是别人啊……
明清心里又开始泛起一阵刚出事那会儿、被媒体铺天盖地带节奏、被领队陷害被主教练漠视时的悲伤,像是有很多把刀,用她过去的的信任给磨锋利了,
掉转过头,一下又一下,
刺入她的心脏。
鲜血哗啦哗啦往下流,明清很想蹲在地上,让自己稍微能喘口气,
大校长已经出了门,手放在门把上,
一副要离开的模样。
过了好半天,明清最终还是没有蹲下身去,
她将插在口袋里的手拿了出来,攥在运动服下端的边缘,
捏死了、捏到骨节咔咔响、直接发白。
片刻,抬起了头,
大大的眼睛中,
全是倔强,
“……”
“知道了。”
……
*
从综合楼出来,明清也没地方可以去,她再次手抄在口袋里,慢慢悠悠,像是个街溜子,
一步一步,松松散散往回字楼走。
上午的课磨磨唧唧过去了两节,差不多到了大课间跑操的时候,学生们在指挥中陆陆续续下楼往操场赶,每隔一段距离就会有个吹小哨的体育老师,戴着小黄帽,
指挥学生们抓紧去操场。
方圆十公里,就没见着一个女的体育老师。
有练体育的似乎是认出了她,哨子在手里一顿,愣愣扭动着脖子朝她这边往过来。那体育老师伸出手,指着明清,嘴巴忽然张到老大,
“啊啊啊——你、你不是——”
也不怪明清被认出来,毕竟都是练体育的,在Z市,冬季严寒夏季凉快,很多体育生都走的冰雪方面的专业路。
在明清还没有被爆出在江北打架事件前,
这一带的体育圈子,把明清当偶像的大有人在。
明清听到那声呼唤,却没有停下脚步,她看着体育老师的表情有些复杂,似乎是第一时间想要激动,但却被什么东西给阻拦了住,激动的神色转瞬即逝。
“你好!”小明老师还是掏出手,跟他落落打了个招呼。
体育老师的脸变得不太好意思。
难得的一个没有见她避讳如虎的人,明清心里稍微舒服了些,她想上前去再跟那老师随便说两句,
然而下一秒,男老师却拿着哨子,跟她指了指已经集合完毕的操场,抱歉双手合十,
“得走了!”
“……”
明清打招呼的手停在半空中。
不远处红色橡胶跑道中央,绿色人工草坪上,穿着不同颜色校服的三个年级的学生已经整装待命,那些体育老师们一人站一个班级后,随着广播大喇叭一声响起——
学生们开始有序从操场中央往椭圆跑道上跑,脚步声齐刷刷咔咔咔,体育老师们也跟着在后面跟着跑,边跑边吹哨。
世界仿佛一下子,
又把她给隔绝了。
那个体育老师,应该是认识她的吧……
其实当时事情刚出来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声音帮助明清说话,
他们学体育的,很多人都是充满正义感。
了解明清的人都很清楚明清本身的为人,不少学体育的之所以崇拜明清,不仅仅是因为她能力太剽悍,
还有就是——
明清本身的性格。
早些年还在地方的体校时,明清就经常仗着自己性格豪迈、大大咧咧,从来不会拉帮结对,跟谁在一起都是玩都能玩得上块。
甚至要是有人勾结在一起以大欺小,只要被明清看到了,
不管三七二十一,抄家伙就给你一头砸过去。
不把那堆欺负人的混球砸的哭爹爹告奶奶绝对不罢休!
这些性子毛糙是毛糙了点儿,也会经常有家长来告状,但在孩子们中,明清就是那种特别行侠仗义的英雄,谁都喜欢这种大大咧咧且豪迈的老大,小时候谁不愿意给心目中的英雄当跟屁虫?
这也就导致了江北打架事件出来后,面对媒体全部都在说明清各种不好时,最最最开始,是有不少人帮助明清说话的。
说绝对事有内因,明清不是那样的人!明清的性子是急了些,但是她人也是真的仗义!
可这又有什么用呢?
媒体要你去死、有人存心想要扭曲事实,
区区一个冲一线、身后无任何背景的运动员,
哪有那么大的能耐,去一手遮天、全全反盘。
后来,站在明清这边的支持声就越来越少了,
因为,不讨好。
明清在那通向回字楼的宽广水泥路前,道路两旁杨柳依依,
风吹过,吹起那开始泛了黄色边缘的树叶,
吹起那件红白相间的运动服。
……
六楼东墙最内侧的十三班到十六班的办公室还是没开门。
明清转过身来,趴在回字楼内侧的墙壁栏杆上,文城中学升学压力没有那么大,建校这么多年,从来没出现过小孩跳楼的事情。
所以内侧的栏杆上也就没有修什么防盗窗,伸出胳膊往外一探,
就能够手可摘星辰。
回字楼的中间,是一个圆形的花坛,花坛正中央栽有一棵巨大的桂花树。
应该是已经栽了很多很多年了,桂花树长得要比普通的桂花高大了许多,据说一到中秋节那些时日,全教学楼都会荡漾着桂花的清香。
眼下正值初秋,距离阴历的仲秋还有上那么几个七天。桂花苞却都已经从深色的枝叶中发出芽,蜷缩在茎干间,
含苞待放。
明清站在栏杆上吹着风,难得天气这么好,往上去露出来的蓝天上,都飘着大团大团的云彩。
楼下忽然飘过一阵脚步声。
那声音不紧不慢,是皮鞋踩在大理石地板上发出的声音,很多双,也不是高跟鞋。先是上楼再是转弯,伴随着皮鞋走路,还有逐渐靠近的细微说话音。
明清探了个头下去,那上楼的声音在五楼就戛然而止,她听到是从东面墙的楼梯口往上走的,穿过南面墙前的走廊,逐渐往西面墙走去。
站在六楼东面墙外的走廊栏杆台上,往下看,
刚好能看到下面几层楼西半边的全部光景。
她冒着脑袋看了一会儿,听出来大概是一些男老师在说话,有几个字音还有些熟悉。明清百无聊赖,又往前凑了凑,
脚步声越来越清晰,五楼的南侧走廊从看不到的区域里,逐渐冒出来五六个人。
走在最前方的是几个穿着很周正西装、头发向后梳、一看就是当官的领导身份,越往后气场越大、头发也跟着越来越稀少。
差不多一共七个,明清照着那几个光头一二三四五点来点去,
最后一位——
正是刚刚还在综合楼三楼大校长办公室里,
板着脸一字一句跟他说突然接到了一个天大事情、必须赶紧立马出去把事情完成的崔校长。
“……”
原来这就是崔叔叔火急火燎地必须去做、连敲吧她这种社会问题暴力刺头都要往后放放的事情?
明清的好奇心忍不住犯了,顺着这群穿着板板整整人模狗样的领导的步伐,看看他们这么大阵仗出行,究竟是要去拜访哪个祖宗爷爷。
从南侧的走廊一个楼梯口走到对面的楼梯口,差不多要经过三个班级,明清看到崔校长一干人健步如飞掠过那三间教室,直径钻入到五楼西侧楼梯口的拐角处,
后知后觉,小明老师忽然想了起来——
那个地方,
那节短短的狭隘空间,
不正是早上对着她翻白眼的秦主任埋汰了三四遍的那个男人,
周衡,周公子,周大少爷,他的办公室么?
“……”
明清的好奇心更重了,今天这是第三次,第三次她眼见为实这个叫“周衡”、给她翻白眼无视她的男人,
在摆龙门阵这方面,
比她这个让全社会都唾弃、让全国人民上上下下四海八荒各大媒体都在愤慨激骂的劣质头号选手,
都要高出三等!
这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啊?
……
然而随着一行领导班子都挤入了那狭隘的小走廊、消失在阴影中后,
明清就再也看不到任何接下来的场面。
片刻,间隔了好几十米远的五楼西侧楼梯口,传来了“咚咚咚”三下,
非常有节奏、像是准备了很久、再三斟酌才敢举起手来摆动,极为示好的敲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