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事情从脑海中唰唰闪过——
拳头,鲜血,碎了的玻璃,满地的尖叫声。
“明清你就不能守点儿规矩!短道速滑队里被你弄的乌烟瘴气!”
“那你们领导也不能隐瞒事实!没管好队的确是我这个做队长的责任!可是你不能歪曲事实把我这个当时根本没有——”
“够了!!!一切都听总局的安排吧!”
“……”
……
“你让徐音给我出来!!!凭什么开除我!凭什么!!!她为什么不给我澄清!她明明都看到了——她明明当时都在场!!!”
“我明清明明什么都没干!身为队长的失误我已经写了检讨书,并且在媒体在全国人民面前道过歉了,为什么还要开除我!徐音你给我说话啊!你他妈给我说清楚——”
……
【“天才少女”短道速滑前奥运冠军明清或因参与打架事件而将被开除国家队!】
【惊!知名短道速滑运动员明清在媒体前对恩师徐音徐教练出口狂言!身为公众人物,她这种行为是否有些过激?】
【体育头条:短道速滑国家队队长明清被体育总局进行开除处分,并禁止明清往后所有赛事,禁赛期限暂且不定,尚且需看明清的表现!】
……
明清系在腰上的运动服“哗啦——”下子掉在了地上。
大概是刚刚翻动口袋,不小心给将袖子绑的活结给揉搓开了。
她按在玻璃柜上的手往下一压,猛地抽回,膝盖弯曲,迅速蹲了下去,两只手去抓扑在地面上的衣服。
那其实是国家队的同款,安踏去年秋天发布的新款。
因为实在是太喜欢运动装了,所以明清家里除了国家发的由赞助商提供的各类印有品牌商标的运动服,
还单独去实体店里买了全部运动装没有赞助商商标的同款。
这件灰白相间的运动服明清买了后春秋天就一直穿,款式特别修身。前阵子天热穿不了,好不容易等到了秋风四起,终于可以套上自己最喜欢的衣服。
今天早上才换的……
现如今后背的白色面却沾染上不少灰土。
明清蹲在地上,用手攥着衣服,
浑身都有些颤抖。
老板到底是个成年人。
见明清的反应超出意料的剧烈,老板也愣了,指着明清的手稍稍往回缩了缩。
她只是下意识的诧异。
“前面究竟怎么了嘛!!!”队伍后边等得焦急的老师不禁伸头、拔高嗓音往前喊。
老板再次换上笑容,双手往前摆着,安抚顾客们的情绪,
“没啥没啥!马上马上啊——”
“……”
“这位老师,”打饭的阿姨拿起大勺,另一只手重新端回绿底饭盒,
表情用力恢复成淡漠。
不带什么情绪、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地对蹲在地上的明清道,
“快点,要打饭就打饭,”
“后面还有人排队呢!”
“……”
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呢?
明清已经说不出什么,一万把刀剑,每一天每一刻,都像是个无形的炸弹,
随时随地,都可以在她身体炸开,从不知道什么地方突然就那么穿透了她的身体,
撕破她的心脏,将她的尊严拉出来极尽恶毒地践踏。
都是最最普通的人,都是你得了奥运冠军不认识走在大街上也很难care的陌生人。
可当听到了你曾经“打过人”“被国家队开除”“被全社会唾弃”的狼狈名声后,却又像是个正义战士,陌生人都会拿起武器。
将最尖锐的话语矛/枪,
一刀捅向你的心。
……
流言传着传着,
就会变了调。
明清很想拍桌子直接把那衣服摔她脸上,什么“捅死人”!简直是一派胡言!跟风听到的虚妄之论就那么愿意大声宣扬?那是空口无凭的污蔑!
可最终她还是将那份骨子里的愤怒,
给忍了下来。
是啊,流言会变了调,
人的脾性在剧烈的冲击下,
也会随之被拗着骨头去打磨平滑。
明清一声不吭,攥着脏兮兮的衣服,将那块灰了的布料都给拧成了麻花,她白皙的手指因为压抑都快将指甲掐入肉里,掐下去的皮肤苍白一片,外面却泛着充血的红色,极尽彰显着她的愤怒。
老板也有些被吓到了。
半晌,她又用勺子往菜上一推,再一次探出头,语气有些恐惧般的小心,问道,
“这位老师……?”
明清站起了身。
她压抑的情绪终究是退了下去,外面的天开始变暗、变黄,树叶树枝被风吹的啪啪响,有些东西都被卷在了空中。
“……”
“八块钱的素菜要清炒油菜和玉米粒,荤的要……”
……
……
……
*
下午两节自习课后,明清就收拾书包,准备离开学校。
因为是安排的值班,所以也就不需要打卡。明清站在办公室的窗台上,看着外面已经淅淅沥沥下起了的雨。
秋天果然是凉爽,一场秋雨一场寒。雨才在下,上午那种让人想要跳进河里洗个澡的闷热就瞬间四散。
办公室里已经没有其他老师了,大家没了课都早早回家。下雨天,路上泥泞,要是靠到四五点钟,指不定哪条路就又给晚高峰的车辆给堵死。
明清没带伞,早上出门的时候天气那么好,也没觉出来会下雨,天气预报时不时不准,没事儿的时候带把雨伞很累赘。
现在的雨却下的这么大。
倒是学校门口的小卖部里肯定有卖雨伞的,明清准备去买把伞打着回家,她背上书包,稍稍关了下门,从教学楼楼梯上往下走的时,能看到走廊里全都是出来透气的学生。
孩子们还是很喜欢下雨天的,两三个站在走廊栏杆前,盯着那漫天瓢泼的雨水,哗啦哗啦往下落。秋天的雨总是能透露出些许萧瑟,凉意泛卷,吹的旁边窗户咔咔响。
她去了校门口马路对面的小卖部。
小卖部的位置,便在盒饭快餐店的旁边。
上午的事情还是让明清刺在心里了,没办法不在乎,怎么会不在乎呢?她可以磨练出来麻木,但就是会有那么个瞬间,在很多事情你以为已经趋于风平浪静后,
突然再一次砸了过来。
兵败如山倒,黑云压城城欲摧,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她还是、真的还是,
承受不了那般的剧烈。
快餐店敞着门,里面却没有人,打的差不多的剩菜剩饭堆在玻璃柜下,都靠着每一个饭格的左下角,玻璃柜上是旋转的红绳,用来驱逐苍蝇蚊虫。
明清低着头,快速经过了快餐店,下午出校门她记住了要戴好口罩,口罩还是当时在国家队发的,黑色底、上面印有一个小小的五星国旗。
隔壁的小卖部也开着门,大大的柜台后面,坐着一个小孩子。
明清拍了拍运动服上的雨水,将湿了的刘海往后撩了一把。小孩看起来应该是刚放学,还穿着蓝白相间的秋季校服。这边的小学生一到周五下午就上两节课,早早就放学回家了。
小朋友正趴在柜台上写作业,旁边就是堆着的各式各样文具,可能是雨天吧,雨伞都给摆在了最显眼的位置。
“小朋友,这个多少钱?”明清拿起一把最普通的方格散,举到收银台前,开口问。
湿漉漉的气候,淋了雨的头发一滴一滴滴落着水珠。明清眼睛明亮地看着小朋友,袖口因为没打伞、湿了好大一片。
那个男孩听到声音,抬起了头。
男孩看起来大概上四年级五年级,懂事了。他干干脆脆跟明清说了句“大姐姐你等一下”,然后推开作业本,拿出价格单一行行对着找。
明清倒也不急,外面的雨看起来越下越大,更远处被水雾淹没了的学校东门口,零零散散出来几个推着自行车的老师。
“啊,雨伞的价格——”
“大姐姐!”
“?”
明清转过头来,对他歪了一下脑袋。
小朋友抬眼,刚要指着价格表对明清说,
“雨伞的价格是——”
“……”
“等等!”那孩子忽然把白纸往下一放。
明清眨了眨眼,
以为有什么不对,
“多……少钱?”
小朋友猛地往后退了两步,
然后就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大消息般,又再一次冲上前去,
双手拍在了玻璃台上,
两只眼睛睁得老大,
张开了嘴巴,
“啊啊啊啊啊啊啊————!”
“你你你!大姐姐你你你——”
“你不就是——”
“……”
男孩手舞足蹈,话还没说完,
突然扭头,
“妈妈妈——妈妈妈——”
“你下午接我的时候说的那个□□暴力女人!!!”
“妈你快过来看!□□来咱们家店了!”
“说要买雨伞!!!”
……
……
……
那个小孩的母亲很快便出来了,手里还拿着抹布,她一走出来,先是埋汰地抱怨小孩怎么又叽叽歪歪。
可就在把儿子搂入怀中,抬头看了眼站在小卖部门口处的明清那一瞬间,
脸色忽然微微一变。
“妈妈!”男孩转过身来,背靠着母亲的怀抱,
举着胳膊,指向明清,生生脆脆喊道,
“这个大姐姐,是不是就是那个杀人犯!”
“你上午给爸爸看的报纸和新闻,上面的照片跟这个大姐姐一模一样!”
“……”
女人脸色变得无比尴尬,抬头看了眼明清,不知所措地笑了笑,
低头把儿子推回屋内,连着作业本,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里屋扔,
“去去去——妈妈什么时候说过这个话了?”
“不是这个大姐姐——不是不是!别胡说八道!回屋回屋,好好写作业!”
“可是妈妈,大姐姐明明就跟电视上的一模一样……”
“什么一样不一样!别成天跟着你爸看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呆在屋里别出来啊!作业都要做完!”
……
明清站在超市的门口处,头发上还嘀嗒着水珠。
原来这家小卖部和隔壁的快餐盒饭店,
是一家人开的啊……
老板安顿好孩子,又匆匆忙忙跑出去,来客人不卖东西,只有脑子抽了的人才会这样做生意。她真没想到自己中午随口那么一提,小孩子居然给记心里去了。
在她们这些小地方人的眼里,
被全国的媒体通报成那样,
刻板的印象已经根深蒂固了。
老板不知道该如何跟明清解释,想来想去还是不解释了,反正那女孩看样子也是来买东西的。
买完东西走人,明清要是真想撕逼,那她身为老板就报警呗!
然而待到老板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压下心中的尴尬和害怕,调出来110的号码在手机屏幕上,攥着手机扯出一个尽量标致的微笑、走回到外面店铺之时。
却忽然发现,
原本站在店里的小明老师,
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那把明清拿过的、本想买了打着回家的雨伞,
还静静地放在玻璃柜台前。
屋内一片空荡荡,
只留下了雨水落过的地面,
还有一串离去的脚印。
……
*
长街很长,下过了雨,水雾弥漫。
周边的店铺都关了,可能是因为要避避雨,也可能只是还没开始开张。下雨天总是有那么多不如愿,走在大街小巷,下水道排水口的水流都因为拥堵而堆积在了零星四角。
明清抱着胳膊,漫无边际在雨中行走着,运动服被湿透,裤腿儿浸泡在泥泞的雨水中。很多路都还是水泥地的,那么多的坑坑洼洼。
一脚踩进去,白色的长袜湿了,鞋底也跟着进了水。
风呼呼的吹,吹着血液都要凝固。
她不太喜欢淋雨,真的不愿意这样。可好像买了伞,也不能阻挡住冷风的凌迟。
从来没想过会变成这个样子啊……
就像是刚出事那会儿,有媒体来采访她。
明清坐在镜头前,看着冷冰冰的摄像机和冷冰冰的导演,主持人冷冰冰的话一字一句钻入她的耳朵里。
她很想暴怒、很想跳起来指着摄像机跟全天下人说,
说——“我没有错!那个时候,我明明不在现场!!!”
可就连体育总局的领导都来了,父母站在老远处,用手捂着脸。
不甘、却又无可奈何地悲叹着。
最终明清还是压下了一肚子的愤慨,那是她第一次妥了协,那正是她麻木的开始。
曾经跳跃上领奖台、对着全天下狂傲呼唤着“我是奥运冠军我是祖国的荣耀”的赤子。
垂下了头颅。
语气沙哑,眼神里已经看不到了光。
绝望地笑着道,
“我觉得、我明明应该也是,能够写进教科书里的人物啊。”
“怎么现在却、却……”
“……”
从那天起,为国争光的天才少女彻底堕落于深渊,“卑劣”“暴力”击垮了全部的光荣,她就此成了大众眼中、那个不堪入目的反面教材。
无论到哪儿,都已经充斥满这样的声音。
好冷……
明清的外套不是抗雨的那种面料,一点点水进去,就会连着内衣带身子,全部湿透了。这雨真是越下越大,仿佛完全没有尽头。
前方终于有了一个公交站。
走累了,不想继续走下去了。
她贴着公交站点站台亭子塑料立台上,用手抓着湿浸了的衣服,头发被水泡成一缕一缕,乱糟糟贴着头皮,长长的睫毛上光洁的下巴前,水流成柱,吧嗒吧嗒往下淌着。
早上还特地穿的新运动鞋。
记忆中似乎从来没有这般狼狈过,小时候总有一个很遥远的梦想,郁郁葱葱的年纪就站上了世界最顶端,曾也是万众瞩目下冉冉升起的明星、短道速滑天才少女。
如今却被人折断了一身傲骨。
彷徨坐在雨中,任凭什么人都可以举起刀,往她身上捅一窟窿。
明清用手抹了一把脸颊,脸上全是水,这次的雨下的实在是太大了,小小的车站亭子,风吹雨打,
根本遮不住一片片冰冷冷的水往身上砸。
她的眼圈还是红了,脊背贴着立牌防护板,一点一点,缓慢地向下蹲了下去。胳膊环绕着膝盖,最终缩成一团,紧紧将身子抱在双手间。
为什么,事情如今,会发展成了这样……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
明清毕竟也才十九岁,站过多么高的领奖台也还是个半大的孩子。
十九岁的年纪,遇到了困难,想要躲到妈妈的怀抱里,放声大哭一整天一整夜。
她用掌心擦着眼泪,也不知道哭了多久,风还在吹,路边的树叶都被吹的四处乱翻,模模糊糊处似乎有车辆经过,但很快就离开了,雨刷哗哗沙沙,只留下一片溅开了的积水。
天真的太阴了,数不清的细雨在往下落,明清红着眼睛,像个受伤了的小狮子,抬头看着远方天空之上不断落下雨水的乌云,黑压压的,充满了压抑,老天爷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那么多的细丝,秋天那么悲凉,不把全世界都给淹没了,似乎就不想罢休。
望着望着天。
苍茫的世界。
忽然,头顶出现了一把漆黑的伞。
雨,瞬间停了。
那一刻,周围的雨声仿佛都减小,一股熟悉而又强烈的气场四散开来。
明清一愣,发丝上还往下嘀嗒着水,她狼狈地垂下脑袋,隔着不断沿着眼睫毛往下滴落的水珠,大大的眼睛,在朦胧的水雾中,
茫然地看向了平行线的尽头——
伞柄的最低部,
修长白皙五指,紧紧攥着伞末端。
明清抬了抬头,眼睛睁得又圆又大,眨了眨,
有点儿倔强地瞪着那人。
苍茫,孤独,被全天下抛弃,世界那么大那么冰冷,就连小小的公交站遮雨亭都快要容纳不下她。
那把黑色的伞,在天空上缓缓转过了一点点弧度。
下一秒,
伞收起。
“哗啦——”一声,
一件带有温度的防水风衣,
披在了她的肩膀上。
“……”
“怎么躲在这里淋雨?”
后面还有两章,看在作者更新的这么勤奋上,求不要养肥呜呜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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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