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芷的身形比沈煜挨了大半截,她只好抬头仰视,而这人偏偏立在日光下,光芒刺目,她瞧不真切,只隐约见沈煜嘴角撇成凉薄的弧度,道:“娘娘,许多事臣说多少,您便听多少,切莫妄自揣测。”
这口吻如寒风般凛冽,白芷裹着暖和的冬衣,仍结结实实打了个冷颤。她想起从前在哪听过类似的话,尚仪监赵全便是因多嘴被他赏了噬骨刑。
“娘娘不乖,臣罚您些什么好呢?”
沈煜的身影顷刻压下来,把她笼在身下,白芷动弹不了,连呼吸都愈发艰难。就算她垂下眼眸不与他直视,这人也可压制住她,那道目光沉甸甸,毒辣辣,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条搁浅的鱼,在日头下忍受无尽的暴晒。
他一个眼神就让自己罚立了许久,白芷忽而觉得自己可笑至极,不过是侥幸说动他打水擦身,便飘飘然冲昏了头脑,这人可是司礼监掌印,她不该得寸进尺。
若太贪婪,索取太甚,只会落得尚仪监赵全一样的下场。她不会再问,亦不会放过有关圣上的疑虑。
“厂公恕罪,我只是担心这次在圣上面前蒙混了过去,下次他再宣我,我的运气恐怕不会这么好。”
白芷全然一副示弱的姿态,那双澄澈的眼眸中,不染一尘,只有无辜与乞求,沈煜冷嗤了一声,眉尾轻轻一挑,满脸的轻蔑道:“娘娘不必盘算这些,臣送娘娘回宫。”
说罢,他转身大步疾行,白芷慌忙捯饬着双腿,一路小跑方勉强跟得上。
承阳宫外,轿撵已被沈煜提早备下,抬轿的内侍们规矩请安,可见沈煜面色阴沉,纷纷将心提至嗓子眼,把头深深埋下。
白芷那慌乱的碎步,红扑扑的脸自然也被他们瞧了去,内侍们私下交换着眼神,质疑起白芷究竟是不是如传闻所说,得老祖宗的青睐。毕竟沈煜统领着后宫的风向,他亲近的人,众人都客气以待,他讨厌的人,众人皆得踩上两脚。
这些小心思都明白写在脸上,白芷早知世态炎凉,只得先向沈煜示好,微笑道:“劳厂公费心,我竟不知您何时备了轿撵。”
但沈煜眉眼冰凉,负手而立,站在与她相距甚远的阴凉处,白芷知他未真的消气,暗自叹了口气,只得自己登轿子。
这时,视野中忽出现了一人的小臂,上前迎她,原是随轿撵同来的满福。
沈煜气不顺,这些小辈们都瑟瑟发抖,难以安心办差,满福只得上前解围道:“奴婢给娘娘请安,干爹他老人家昨日批了一日的奏折,胳膊实在劳累,奴婢扶您上轿。”
“厂公辛劳,无人能及。”
白芷向满福回以笑意,而沈煜仍是不悦地催促道:“去揽月轩。”
老祖宗亲口吩咐,内侍们自然打起十二分精神,再不敢怠慢。
白芷端坐轿撵之上,路遇无数往来宫人,此时正值忙碌的时辰,她虽无意招摇,也只能任由人们打量。
宫城里的消息传得飞快,甚至有宫人特意躲在她必经的路上,只想观望一眼容嫔娘娘的风姿,传闻中这位娘娘手段非凡,貌若天仙,连老祖宗都高看她一眼,亲自引荐到圣上面前,一曲冰嬉舞惊心动魄,从冲喜之身一跃成为名副其实的后宫娘娘。
能逃过冲喜的女人,白芷还是头一个。
这些耳语随风传入耳中,白芷脸上不动声色,实则暗自得意,这些人或许都曾窥视过她,想拿她的心头血去邀赏,而自今日起,他们只能仰视她。被人羡慕的滋味果真美妙,只是白芷清醒得很,她只能享受这短暂的一刻,绝对不能沉迷。
得意忘形的亏,她今日已然尝过了。
又过了一会儿,轿撵终于停在一座宫院前,此处临着花园,远离喧嚣。门脸上的雕花纷繁复杂,高悬的匾额上刻着“揽月阁”三字。
沈煜仍阔步向前,把白芷、满福甩出老远,因此她并无兴致观赏宫院景致,只大略扫了几眼,门前安置了一座奇石堆叠的屏风,绕过便是亭台轩榭,俯仰各异;水光潋滟,锦鲤游走。
她恐惹沈煜更恼,急忙快步紧跟,心叹总算得了一处正经的住所,不必在瑜妃生前的宫院中东躲西藏。
待追上沈煜,她已是气喘吁吁,一句话换了好几次气,道:“厂公,这院落当、真别致,多谢、您费心安排。”
沈煜目无偏移,一言不发,她也不气馁,寻到机会便继续讨好。无妨,全当他是一条天性残缺的狗,整日只会竖着眼睛冲人龇牙咧嘴。
这事白芷有些经验,儿时庄子上的恶犬,便是被她用棒骨慢慢收服的,从此亦只听她一个人的话。当沈煜是狗,她的恨意也能暂且收敛,温柔与体贴佯装得更真实了几分。
寝殿外,六个人整齐跪在石阶下,眼睛虽垂着,但耳朵始终听着四周的动静,待沈煜一行人走得近了些,忙恭贺道:“奴婢等给容嫔娘娘请安,给老祖宗请安,喜迎娘娘入主揽月轩。”
这伶俐的道贺自然讨喜,满福解释道:“这些人都是宫里拨来伺候娘娘的。”说罢,又冲跪在最前面的宫女一招手,道,“初桃,还不快来见过娘娘。”
“奴婢揽月轩掌事宫女见过娘娘。”
初桃上前行礼,白芷打量了她一番,见她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动作干净又沉稳,眉眼恭敬却不谄媚,便知是个老练的。
满福暗自瞥了眼沈煜与白芷,倍觉这尴尬的气氛能憋死人,忙道:“这是干爹特意为您选的人,初桃入宫多年,各处都很熟悉,有她在,娘娘大可安心。”
懂了,这是沈煜的眼线。白芷抬手免了初桃的礼,装模作样地称赞了一番,俨然是委以重任的模样,还不忘谢过沈煜一番美意。
其余宫人一早领了差事,便各自忙去。初桃便引着三人进了寝殿,说是殿,实则没那么宽敞,但白芷一人居住,也绰绰有余。
空气中有隐隐木香,厅内明亮宽敞,紫檀木架上堆满了瓷器摆件,桌上摆着的各式锦盒绸缎,琳琅满目,初桃道:“这是各宫送予娘娘的贺礼。”
白芷先选了些像样的赏了初桃与满福,又打发他们去给院内宫人内侍分赏,不多时屋内只剩她与沈煜二人,白芷莞尔一笑,声音和煦,道:“从前我没有能拿出手的东西,如今得了也受之有愧,还请厂公挑选。”
狗最爱香喷喷的大棒骨,而阉狗大概衷情金银器物,珠宝珍奇。她这是散财积福,白拿旁人的东西哄沈煜高兴,何乐不为。
沈煜双手抱臂,斜睨了一眼,淡淡道:“娘娘待臣倒是大方。”
白芷见他不为所动,也不着急,亲自把锦盒一个接一个呈到他面前,而他呢,兴意阑珊,只用余光略扫两眼。
白芷眸光黯淡起来,也对,这只狗住在宫城,是见惯了世面的。正当她略感失望时,忽听得沈煜道:“这小玩意儿……倒是不错。”
白芷闻言看向盒中之物,那是一枚金子打造的铃铛,约有她的拇指盖儿那么大,更适宜点缀在女子的发簪项链,她一时想不通沈煜怎么瞧上了这个物件,他总不会是看中了这么一丁点金子。
未及反应,沈煜已经把铃铛拿在了手里,他手掌宽大,是以铃铛显得越发不起眼,他的眸子盯着掌中之物,浮出意味不明的笑,不知思绪牵扯到了何处。
好在,他肯赏脸,周身的寒气也敛去了几分,白芷如释重负,忙道:“厂公喜欢便好。”
可沈煜却说:“臣喜不喜欢不要紧,臣只是借这小玩意儿一用,略改造一番,将来此物对娘娘有大用处。”
接着,沈煜把铃铛置于指间,反复摩挲,动作轻柔温和,不似玩弄,更像是极尽深情的抚摸。白芷瞧见他眼底满是玩味的笑,这般不掩藏情绪,分明是故意在诱她遐想。
沈煜的神色越发迷离,而白芷越发不懂他的深意。她直觉这是沈煜又想出了什么歪心思,可绞尽脑汁也不明白小小铃铛能做些什么,懵然道:“我不明白厂公的意思。”
许是她模样太娇憨,才惹得沈煜低头轻笑了一下:“娘娘画卷学的还是太少,铃铛在那种事上有大用处,不过您别担心,臣自然如那日一般,亲自教娘娘。”
这个笑很浅,像湛蓝天空中丝丝缕缕的云,只需风轻轻一吹,便无影无踪。他的脸一惯阴沉,偶尔生动些,当真是夺目的。如果他不是陷害父亲的仇人,白芷承认他笑起来实则很好看。
所以她看怔了一瞬儿,连他说了些可恶的胡话都没顾上搭理。
儿时读话本,原以为恶毒的人都其貌不扬,是以眼见沈煜俊朗的模样,更觉得这人心思叵测,相由心生,他莫不是连他自己的心也一并骗过了。
正思忖着,沈煜又幽幽道:“不如就今晚吧,娘娘今早在承阳宫问了不该问的话,正好来一并领罚。”
白芷一时语塞,这阉狗,当真是不让她喘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