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明三十七年,京都迎来了立冬后的第一场雪。
大雪铺天盖地,埋没了宫城,待时令至暮,宫道再无人走动。
忽而,仪贞门处一队内侍奔袭而出,为首的尚仪监掌印太监焦急嚷着:“还不快追!速请容嫔娘娘回来承福!仔细耽搁了圣上的大事!”
美名“承福”,实则竟是剜她的心头肉给圣上入药!在前奔逃的姑娘不由加快了步子,可肩头的大氅实在笨重,她心一横,只有将这唯一御寒之物弃了。
白芷里面穿了一件云锦长裙,领口随风摇晃,隐约可见瓷白色的皮肉,当真面如芙蓉,身姿婀娜。
可她痛恨这张脸,若不是姿容出挑,她怎会沦落至此!
思忖中,飞雪早已灌满肺腑,白芷咳得厉害,呛得满脸是泪。
她越咳越觉得喘息困难,渐有溺水之感,白茫茫的脑中唯有一个念头——活下去!必得活下去!
风雪渐被追捕声压过势头,白芷回眸,已瞧见鬼魅般的人影映在墙面,眨眼便要到了。她不由乱了阵脚,娇小的人儿狠狠栽在宫道上。
双手被碎石磨破,绽出数道伤痕,白芷用肘支地,挣扎爬起,又扯到额头添的伤,视野很快被鲜血模糊。当真是疼极了,可她不敢呼救,唯恐招致更多麻烦。
衣衫早被雪水浸湿,寒意透过肌肤渗进骨髓,白芷眸光黯淡,她了然,宫里连一砖一石都远比侯府冰冷。
她本是永乐侯府嫡女,自小容貌倾城,又有才学,在京都风光无限。
不料,父亲得罪权宦入狱,她也一落千丈,成了寄养在姑丈家的累赘。
彼时她年十五,稚嫩的脸上初现美人皮相,就被姑丈逼迫赴宴,成了他献媚求财的工具,抚琴作画,吟诗对弈,凡是权贵喜欢的,她就得谙熟,若是不肯,必会招致姑丈狠毒的拳脚。
拳头打在身上会疼会流血,她挨不住,只能依照吩咐,姑丈答应过她听话才有机会见到父母。
白芷总在向往这一天,她得好好活,熬到家族平反的那一日。她所求不多,只想与家人团聚,安稳过完一生。
十七岁这天,姑丈终于将她独自送上马车,她满心欢喜以为很快便能见到家人,哪知竟是圣体欠安要她冲喜。待被押进验身房,白芷终于惊觉所谓“冲喜”,竟是剜她的心头肉入药。
宫道上,兜头而来的寒风吹散了思绪。
余晖勾勒出她的身影,单薄娇小,难抵风雪摧残。
她的顺从并未换来与家人的会面,姑丈反而算计得更狠更绝,竟要拿她的命换自己的荣华。
清泪夺眶而出,但白芷很快止住了哭。这是她为过去两年流的最后一滴泪。此后,她的悲喜只为自己,前路靠自己去蹚,家人也靠自己去救。
白芷忍痛撑起身子向前匍匐,总得先甩掉尚仪监的追捕。
双腿与地磋磨多时,早已满是伤痕,她感到有血温热淌下,不多时,便疲惫得再难支应,而身后的脚步呼啸,像疯狗紧咬不放。
“娘娘,您乖乖随咱家回验身房,也能少吃些苦!”
尚仪监掌印的声音乍起,白芷未及反应,已被一只大手攥紧了脚腕,猛地向后拖拽。
那股力道不容挣脱,她的身子随之摇晃,一连被拖出数米远。
方才在验身房,正是此人试图以迷香弄晕她,若不是她有所察觉,以出恭为由逃出来,怕早成了他的刀下鬼。
尚仪监掌印笑脸狰狞,道:“娘娘,您谁都别怨,这都是您姑丈的主意。不过以血肉侍药乃忠君之举,您死后的哀荣一定比活的时候体面!”
字字似刀,割在白芷心头,她势必要为自己挣出一条生路,哪会顺了旁人心意去死。
只是她身子娇柔,无法靠蛮力挣脱,唯有假意服软,先稳住他。
“求掌印公公发发善心,这些年我背着姑丈积攒了不少体己钱,您若放我一条生路,我愿意悉数孝敬您!”
尚仪监掌印笑得更深:“谁瞧得上您那仨瓜俩枣?眼下咱家好生送您‘承福’,便是大功一件,圣上自会赏赐。”
他这是铁了心要她的命,她痛恨自己无能,生死一线却毫无办法,眼前不觉氤氲。
尚仪监掌印虽过眼无数嫔妃,见此绝世美人流泪,仍不由得心软了几分,叹道:“您这事除了老祖宗,当真没人敢救。可他老人家操心的事多,怎么会在乎您一个小小宫嫔的生死呢……”
白芷闻言哭声消停了几分,这话她听进去了,那人的名号她一日也不曾忘,他正是迫害父亲入狱的仇人!
当朝能被内廷称作老祖宗的唯有一人,乃是司礼监掌印——沈煜。圣上贪图享乐,对他宠信不疑,赐他轿撵许他称臣。忠臣被他迫害,朝堂被他把持。
她虽不曾见过沈煜,却总因他梦魇,她恨他,这坠入深渊苦是拜他所赐!可若他当真能救她的命,就算他是阎罗在世,白芷也甘愿低头去换一条活路。
这两年她学会了熬,人总要先活着,才能熬将来。
“公公,求您引我去见司礼监掌印!若我留下一命,日后定不忘您的大恩大德!”
尚仪监掌印连连咋舌,鄙夷道:“就你?做梦!依咱家看,娘娘还是省下力气去求阎王爷,让他给您来生指个好去处。”
宫墙上,树影狰狞似利爪向她扑来,而下一瞬竟有亮光透出,驱散开重重黑影。
白芷瞧见一架轿撵正转过路口,悬在四角的琉璃莲花灯一步一摇,映出端坐其上的男人。
她听见尚仪监掌印小声嘀咕道:“哟,真是说什么来什么,老祖宗怎么打这儿路过呢?”
白芷急忙抬眸,哭声戛然而止。
她遥望着端坐于轿撵之上的人,这一眼深长又郑重,她耳畔唯有琉璃灯盏的碰撞声,那动静不大,于她却撼如春雷。
一个声音催促道,快!拦住那顶轿撵!那是她自己的声音。
白芷扬手拔下发簪,长发一泻如瀑,月上枝头,映出她瞳孔深处的坚决。
她克制住颤抖,奋力将簪子刺向尚仪监掌印,尖锋穿破粗糙的皮肉,深嵌入骨,发出咯咯声响。
惨叫声撕心裂肺,尚仪监掌印的脸惊窒了一瞬,继而变得扭曲可怖。白芷当即逃离了他的魔掌,拖着身子向前挪动,朝轿撵而去。
视野中的人逐渐明晰起来,他身着金线滚边的赤服,肤白若羊脂玉,五官似精心雕琢,这是世上少有的俊美容颜。他腰间悬垂的令牌泛着光泽,她努力辨别,认出自上而下的三个字——“司礼监”。
他真的是司礼监掌印,沈煜!
大风骤起,飞雪在天地间张起屏障,将她与那人分隔开。白芷被笼罩在宫墙的阴影中,而那人端坐在柔和的灯辉下。
她很是不安,他像巍峨山巅的云,而她,只是花盆底儿的泥,说得再直白些,她是来冲喜的将死之人,势力滔天的权宦当真会可怜一个无名宫嫔?
可她不甘心,她有太多事没完成,家人尚在狱中,仇人还未手刃。
面前骤然一亮,白芷这才回过神,居高位的人竟已摘下一只莲花灯,慢慢凑近了她。
借着烛光,白芷在他的瞳仁中,将自己此刻的模样尽收眼底。青丝凌乱披在脑后,衣襟歪斜,露出半截美人骨,当真不堪一视。
四目相对,白芷几乎要被他阴鸷的眼神吞没,面前的人一言未发,已让她倍感压迫,在这般注视下,即便她很想开口求救,也很难发出声。
“夜深了瞧不真切,竟是容嫔娘娘,臣给娘娘请安。这个时辰娘娘应在验身房,是否要臣送娘娘回去。”
沈煜声色清寒,如千丈山尖儿的积雪,说是请安,他仍站得笔直,双手环抱于胸前,未有扶她起来的打算。
追捕声再度围上来,已有聚拢之势。她仿若被围困峭壁之上,唯有纵身跳下,或能绝处逢生。
白芷无暇犹豫,膝盖抵在坚硬的地面上,哪怕是仇人也哑着声求他:“厂公,我知您无所不能!求您救救我吧!”
沈煜仍是双手抱臂,嘲讽一笑:“您可是圣上钦点入宫的,谁敢难为娘娘呢?”
“厂公何必打趣我一个可怜人,您执掌内廷,怎会不知冲喜是要我的命,可我不甘心为了旁人去死!厂公,我不想死……”
她心头滴血,只换得这人轻轻飘出个“哦”字,沈煜居高临下扫了她一眼,道:“宫里的命从来不值钱,那么多人苟延残喘,臣凭什么偏救您呢?”
是啊,凭什么。她亦扪心自问。
她无家世无圣眷,如今经此大劫,总算明白她真正可凭靠的唯有自己。
本来最厌恶姑丈把她当筹码,眼下却不得不与他做下一样的事。
日子远着呐,她总得先保全性命。
于是她深深拜倒,叩首,再叩首,压着仇恨低头求道:“厂公,白芷从此任凭您差遣!只求您救救我!求您可怜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