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琉璃搓了搓红肿的手,在心中念了一句长安。
“先生为何跑这样远的地方买家室?”从长安到姑苏,几千里。
王珏听她说话,声音软软糯糯,江南果然出佳人。即便人牙子手里的粗鄙女子,好好说起话来也柔情似水。为何跑到姑苏买家室?他抬头看了看她的脸,眉眼舒展,当得起好看二字。张口说道:“慕名而来。”显然是在搪塞琉璃。
琉璃不傻,听他这样说,便不再问。她这些年见过的眼色脸色不少,真话假话多少能分辨。这人买她自然不是为了做妻子,个中缘由,恐怕不能为外人道。她不想再为此费神,开口道:“饿了。”
王珏倒不意外她饿,陈婆说她饭量大,好饿。从身后的包袱里拿出清早在姑苏城里打包的蟹黄小笼递到她手上:“吃罢!”琉璃看着手中白纱布包着的蟹黄小龙,透着晶莹,甚至可以看见里面的汤汁,猜想这应当是从松鹤楼打包的。几年前,她在松鹤楼的小厨里洗过碗。
小笼有些凉,拎起一个放在火盆上烤,而后一口塞进口中,腮帮子便鼓了起来。第二个要放进口中之时,听到王珏开口说道:“长安不兴这样吃东西。”琉璃看到他面上一闪而过的情绪,她说不清那种情绪究竟是什么,于是停了下来。
“慢慢吃,小口吃。”王珏拿过一个示范给她看:“你不必担忧吃了上顿没有下顿,府上不缺你这口吃的,不仅不缺,还会给你吃好。”琉璃看到他斯文的将小笼咬了个口,喝了汤汁,又分几口把它吃掉。也学着他那样吃。
王珏点了点头:“姑娘果然聪慧,如果兰花指再翘一翘,更是锦上添花。”说罢做了个手势。
琉璃看到过兰花指,姑苏城里的大户小姐丫鬟们时常翘着兰花指捻着帕子,于是也有样学样。倒是不难教。王珏满意的点点头:“日后要学的仪态和规矩还有许多…”
“学来做什么呢?”琉璃眼睛只盯着他问了这样一句,言语温柔,波澜不惊,好似真的在请教。
王珏笑了笑不接她的话,拿起手边的书继续读。
入了夜,歇在客栈里,琉璃一间,王珏一间。琉璃没住过客栈,竟是比窝在破庙里舒服,头沾在枕上却睡不着,呼吸却沉了下去,发出如熟睡一般的咻咻声。王珏听到隔壁间传来的鼻息声,眉头皱了皱。将手中写好的信塞进信封,交给门外的人,而后和衣躺在床上。不知几时,终于入了眠。
他入了眠,琉璃却睁开了眼。这是从未有过的事,从前身边那些人,坏是坏到明处,琉璃不怕。而这个人,她看不懂他的心思,他越是藏的深,琉璃越怕。他从长安城来到姑苏城,只为买一个如蝼蚁一般的孤女,说到底,这由头站不住脚。即是这样大费周章,自是不会轻易让琉璃死。然而琉璃就是怕,那种怕是渗到骨子里的,她裹紧被子仍觉得冷。就这样睁眼到天亮。
第二日推开门,王珏已站在门口等她,身旁还站着一个女子,那女子三十岁左右年纪,梳着妇人的发髻。王珏看到她出来,指了指她身上的衣裳:“叫人给你备了几身衣裳,换一下。”那几身衣裳,是上等绸缎,样式却不似姑苏城里那般清爽,她拿起一件转身要进门穿,却听见王珏说道:“让刘妈帮你换。”
琉璃点点头,看了眼刘妈,道了句:“有劳了。”
刘妈也不是多话之人,随她进了门。琉璃脱了外褂,要去拿衣裳,刘妈却向后退了一步:“劳烦姑娘里里外外都换了罢!”
琉璃的手顿在那里,伸也不是,缩也不是。刘妈见她不动,便走上前:“失礼了。”她说失礼了,动作却麻利,扯下了琉璃身上的肚兜和亵裤。琉璃内心觉着耻辱,抱着胸站在那,身上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刘妈扯她衣裤的动作快,却迟迟不为她穿衣,前前后后打量她许久,幽幽说道:“长安城里流行在腰间烙一朵梅花,有梅花香自苦寒来之意。找人也给姑娘烙一朵罢?”
琉璃的泪蓄在眼中,强忍着要自己不要哭出声,过了许久才咬着牙应了声:“好。”
她说好,刘妈把她推到床上,用被子盖住她的上身和下身,独独露出腰间。转身出了门:“给姑娘也烙一朵长安城里流行的梅花。”
门外的人随即走了进来。琉璃把头埋在手臂间,整个人缩到被子里。纹络的针扎在她的身上,疼的她抖了抖。一双手死死按住了她,对她说道:“姑娘莫动,动了下针不稳,烙出来不好看了。”
琉璃嗯了声,一动不再动。那种疼细细密密,片刻她就觉得自己的腰间没有了知觉,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琉璃内心的恐惧更甚,筛糠似的抖了起来。她这样抖,他们无法下手,便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刘妈去端了一杯水给她:“姑娘喝点水罢!不烙了。”
琉璃看了看刘妈,她的眼始终垂着,不曾正眼看过她。她垂着眼,一副卑微的姿态,然而她的周身却罩着对她的鄙夷。缓缓伸过手,接过那杯水,一饮而尽。想开口说什么,却倒在床上。
待她醒来之时,人已身在马车上,王珏还在看书。腰间的疼火辣辣的,令她紧皱着眉头。
“还疼吗?”王珏开口问她,声音无波无澜,好似在对着一条狗说话。
琉璃点了点头:“从前听闻长安城的女子矜贵,不成想为了好看竟受得了这样的疼。”
王珏的眼从书上移到她的脸上,仔细打量她许久。而后笑了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琉璃的嘴角扯出一丝笑:“敢问怎么称呼您?”琉璃这趟究竟是入刀山还是下火海不可知,她直觉自己命不久矣,然而还是想知道自己会死在谁的手中。
“王珏,叫我先生即可。”
“是,先生。”她说完这句话,身向后靠了靠,向外看去。马车跑的飞快,走的却不是官道。除了这辆马车,前后左右空无一人。刘妈亦消失了。
这会儿才注意到,自己的手背上不知涂了什么,油腻腻的,红肿却消了一些。身上的那件杏色罗裙,套在她瘦小的身体上,像田里的稻草人罩着宽大的衣袍。不自觉的伸手摸了摸那罗裙,细腻顺滑冰冷,令琉璃的心犯起寒意,忍不住笑出声。
王珏终于放下手中的书,将双手交叠在膝上,眼睛眯了眯,问她:“笑什么?”
琉璃脸上的笑意并未褪去,她歪着头似不谙世事不知愁苦的少女:“此生还能穿上这样好的衣裳,想想就开心。”
王珏看她面上的喜色,不似假的:“一件衣裳就开心成这样,到了府里,绫罗绸缎金银珠宝样样不少,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到那时再开心不迟。”
琉璃的眼亮了起来:“不知上辈子积了什么德。”
王珏在听到这句之时,眉头几不可见的挑了挑,他向来不喜女子说这种话,没有见识。琉璃没有错过他眉峰的变化,暗暗记下他这一喜好。
二人有一搭无一搭的说话,王珏多半是教她规矩。笑要如何笑,坐要如何坐,教她如何坐时,看到她的背微微缩着,想到她早上烙了梅花,应是还疼。便开恩似的要她日后再练。
就这样过了十几日,到了夜里该歇息之时,马车却仍在官道上跑,一直跑到二更,也不见王珏吩咐去投宿。琉璃坐了十几个时辰,有些坐不住,靠在角落里昏昏欲睡,好不容易熬到了晨曦初露,马车终于停下来,在山路上歇脚,这一歇,就是一整日。
再启程之时,月朗星稀。
琉璃从前杂耍卖艺,随着班子走过一些地方,见过一些人。班主曾说过:“贵人光天化日进城,小鬼则夜里出没。”他口中的小鬼是那些偷鸡摸狗、打家劫舍之人,亦是见不得光之人。王珏一改前些日的习惯,带着琉璃夜里出没,令琉璃心中又蒙上一层灰:自己大体就是那见不得光之人。
她的手紧紧攥着,不知前路何等凶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