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眼,仿佛望穿到底,戳中所有心思一般,逼得时雾条件反射敛目,回避视线。
慌乱不择路的脚步也在瞬间,僵直停下。
这酒肉场上,众人都得恭恭敬敬唤那人一句“霍先生”,神态眉眼皆带有显而易见的讨好,他们对他俯首仰望,敬佩之余有待几分畏惧。
真去细琢下来,霍遇比他们要年轻,时雾不清楚具体年纪,大约猜到三十上下。
他们认识,也有十多年了。
印象里他出现在霍宅的次数不多,大部分都是逢年过节被老爷子勒令回家的,和她碰面的次数更是寥寥无几。
有一回记得倒是清楚,在她被霍以南父亲赶出霍家前不久,她去送霍以南出去。
那会他们腻腻歪歪,整天呆在一起都不会觉得腻,吃口蛋糕都要亲一下吃一口那种,一次短暂的小分别,霍以南哪舍得她,上车前抱着她不松手,要去亲她。
恰巧霍遇的车路过,又恰巧在附近停下来,他不算路过,因为他都没去看那对小两口。
可时雾还是情不自禁把霍以南推开——太丢人了。
她感觉在霍遇面前亲热,比在老辈人面前更丢脸面。
霍以南却说,反正他家二叔是个不懂男女之情的冷木头,他们大可不必有什么避讳。再者,他们在他跟前多亲热亲热,没准是好事,刺激下男人的荷尔蒙,免得爷爷总是为老二的婚事担忧。
时雾不太做得到,霍以南却以此为乐趣,导致他们和霍遇的时候,大部分都是亲热的状态,手牵着手路过都是常态。
不过也仅限于霍家二叔这里,因为他选择漠视,无视不了的话,也不会管他们什么。
似乎觉得,年轻人,任由他们胡乱闹腾。
但霍老幺不行。
作为霍以南的父亲,霍老幺是极其反感他们两个来往的,要是看到他们手牵手,不是克扣零花钱就是闭门思过,又或者,让霍遇带去抄写佛经。
其实这家中不止霍老幺一人不看好他们。
其他人也一样。
身份悬殊太多,时雾无父无母,一点背景没有,给不了霍以南任何的帮助,识趣点的,从一开始就应该明白。
这一对比,霍遇的态度显得有些特殊。
看那两小辈手牵手腻歪无数次,他依然静谧不动,好似不入凡尘的佛子,清心寡欲,与世无争。
当然,这只是表面,女人好看有优势,男人也一样,面目英俊清秀,内心实则难以窥见。
这一点,时雾从霍老幺的态度可以看出。
她觉得霍老幺那种人放旧社会就是抠抠搜搜又富可敌国的老地主,阴险狡猾,能为利益选择一个半残疾的女人结婚,又在外搞出不少私生子来,最终选择霍以南这样一个各方面发展前景不错的作为棋子。
这样唯利是图的狡诈商人,视亲兄弟霍遇为第一竞争对手,可见后者实力一斑。
霍家的内部斗争远比外人猜忌的复杂难猜,时雾混迹多年也没弄懂皮毛,现在连霍以南也弄不懂了。
她突然庆幸,没在这里碰见霍以南,也好。
还能给她苟延残喘,为他开脱的机会。
*
事情想得出神,依次入座后,时雾才发觉,这次酒局,霍遇也在。
他的存在几乎让除她之外所有人脸上发着光,仿佛求来什么千载难逢的机会,恭维得小心翼翼。
没人怀疑霍家这位人物降临这次微小酒局的原因,全场存在感第二高的,也就是霍遇身侧那个姓谭的制片,自把人请进来后,嘴里的话没断过。
说是他三十岁生日,非常感谢表弟兄赏个脸一起喝个酒。
谭制作看上去是比霍遇大些岁数,实际年龄也大,但分得清尊卑,旁人恭敬一声霍先生,他总不能一口一个表弟,拉低人家地位不说,他们关系也没到那地步。
总之在他的言论之下,大家一致认为,霍先生过来,就是给远方亲戚赏个脸。
落座后,霍遇人瞩目,话鲜少,谈到生意圈的事,才说道几句。
时雾在斜对面的位置坐着,几乎和他没有任何的视线交流,旁人交流,她细嚼慢咽地吃菜,没抬过头。
霍遇声音十几年似乎没变过,她认识他那会儿他声色已经成型了,不如霍以南那般动听悦耳,是成熟男人特有的磁性声线,惜字如金,又句句在点。
男人们谈的东西,时雾兴致缺缺,旁边也有两三个女人,似乎是认识的,一直交头接耳地交流,外人也插不上话。
听见手机短信特殊的震动声,时雾精神提高两个点。
是霍以南回的信息。
[在外面出差,刚下飞机没看到信息。]
[我过几天回去陪你,你好好吃饭,记得想我。]
几行字,时雾看完后没什么情绪,刚放好手机,忽听得有人叫她的名字。
是带她一起过来的副导,含玩笑的意思:“时小姐,刚刚谭制作问起你呢,让你做下自我介绍。”
在普通美容店随便弄一番,就能给时雾样貌显目的修饰。
但不论身上的衣裙还是妆容,都给人一种轻浮的印象,尤其是唇上过于红艳的廉价口红。
副导大概是故意让化妆师弄成这样,希望她成为最易注目的焦点。
导致现在连斜对面的霍遇,都投来探究的视线。
让她做一下自我介绍。
好像一个商品介绍自己的属性。
时雾想起霍以南那条不知道真假的短信,心中跃起烦躁感,对眼前事物都处于漠然的态度,介绍的话非常短小:“时雾,二十三。”
——哪有人这样介绍自己的。
其他人因着大人物的到来,心头那股热乎劲还没散,好奇地面面相觑。
场面气氛冷凝几秒,谭制作的夸赞忽地传来:“可以,时小姐很有个性。”
也就仗着今日份有人在场和那张脸,换做普通人,早已被轰赶出去。
“方便再问一句。”谭制作不愧是圈内有名的钓鱼高手,对美女态度总是温文尔雅,又横冲直入:“时小姐有男朋友吗?”
有的吧。
时雾经常以这个作为理由拒绝追求者。
她对外都是名花有主。
虽然霍以南从来没承认过她是他的女朋友。
以前他那些狐朋狗友都知道,还说要陪伴他们一起走进婚姻殿堂。
不过那些狐朋狗友都被霍老幺以交友不善给断得差不多了,社会上结交的这些,她都不太熟悉,也没什么存在感。
时雾抿了口杯中的液体。
以为是饮料,哪想是掺了果汁的烈酒,她呛得咳嗽两声,嘴里的那句“有的”,和酒水一起咽下去,变成了:“没有。”
两个字吐出,在场男性眼神更微妙了。
“时小姐长得这么漂亮,怎么会没有男朋友呢?”谭制作露出老狐狸的笑,“不会是骗我们的吧。”
这话接和不接都怪让人尴尬。
绅士礼貌的男人不会逼问到这个地步。
时雾没说话,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霍以南面对别人这样问的话,是怎样回答的呢?
她希望他回答是有的,这样也好让她心里好受些,是外头那些女的不知好歹,知道他有女朋友还凑过去献殷勤。
不知不觉,手边那杯酒水饮料,已经喝下去一半。
从她身上跳开话题的男人们,继续侃侃生意经。
不知是得到霍家二叔什么允许还是帮助,谭制作很有兴头,还站起来要给人敬酒。
自己站不要紧,也让其他人站。
霍遇推手婉拒:“不必。”
他鲜少抽烟饮酒,也不会真顺着他们干了他随便的意思,要么就都不喝,酒精不是好东西。
“霍表兄弟念佛诵经多年,过的都是清心寡欲的生活,酒水这东西,是我考虑不周。”谭制作没能碰到杯,给自己找台阶下,“我自罚一杯。”
其他人也跟着效仿,总归要把这酒给敬了。
只有时雾没动静。
副导有些看不下去,眼神示意一番,“时小姐,咱们相识一场不容易,你也给霍先生敬一杯,希望以后在圈子里承蒙关注。”
毕竟是他带来的人,不给面子实在说不过去。
他人都在望着,时雾指关节微微蜷缩了下,就势端起酒杯。
在霍家,她都没这么和这个男人正视过,更别说敬酒了。
面对如同长辈一般威严端庄的人,她只想着降低存在感。
端着剩下的半杯酒,嘴里应当再说点什么话。
时雾一时哑语。
这时,霍遇开口:“女孩子不宜喝酒。”
这一句,算是断了时雾要敬酒的过程。
另外两个女人以为她被拒了,脸面拉下来,暗自发笑,倒不意外,霍家这位大人物,对男人女人平等,不见得他优待过还是偏爱过谁。
他人都敬过酒,惟独她被冷落,副导在旁边看的直捉急,这是还没来得及认识就把人给拒之于千里之外。
时雾正要放下杯子的时候,又听那人话头一转,讲道:“可以以茶代替。”
伺候的服务生反应快,立刻备上一壶茶,轻袅袅地给续入杯中。
以茶代酒,这番流程顺利走完。
大家心里不是没揣着疑问。
总觉得不对,又一切顺其自然。
旁人都敬了酒,凭什么就那位时小姐敬了茶,哪有什么女孩子不宜喝酒的说法,同坐的两个女人不也喝的酒。
小异样没一会儿,又在生意经里消磨殆尽,大家很快就忘了。
………
时雾以前没碰过酒精,初次体验,不胜酒力,不小心沾了的那点在胃中肿胀泛酸,难受得很。
她借口去洗手间一趟,差不多算是提前离席。
趴在洗手池前呕吐的样子太狼狈,不忍抬头去看镜子前的自己。
旁边也有和她一起呕吐的。
不过那人眼泪都出来了,嘴里没东西吐出来,只能用纸巾擦擦,补了妆又走了。
为一口生计,大家都挺不容易的。
霍以南以前常说,他会一辈子对她好的,她想做什么都可以,做什么都不用干只需要买买买的贵妇,还是做自己的事业,他都会支持的。不过他不希望她太累,他希望她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他说,他现在做的事情是他不喜欢的,所以她一定要做自己喜欢的。
所以,大学专业,时雾放弃大众化的生计专业,选的是自己感兴趣的戏剧方面。
她成绩不好不坏,平庸得很,毕业后选择做一个表演老师过渡下,并不会想过真的踏入娱乐圈,没了林思娇,她不会去那个剧组。
他说要做自己喜欢的事情——那她最近喜欢的,就是看他们喜欢做什么事情。
时雾擦了把脸,想起给霍以南回信息,拿出手机,却迟迟不知道回什么好。
“在这里杵着做什么?”
一道不算熟悉的男声传来,透着嬉笑意思:“和男朋友发甜蜜短信?”
时雾握着手机,抬头看去,谭制片那张脸豁然显现。
她吐了挺久,走时酒局差不多结束,现在基本都散了,大家少不了去趟洗手间。
时雾面不改色回:“不是。”
谭制作来到她身边,看似去洗手的,眼睛没少瞟她,过来人的姿态说道:“有没有都没关系,既然来混这圈子了,想做什么,心里都有数。”
时雾像是没听懂这暗示,扭头就走。
谭制片又说:“发卡不要了?”
回头看,霍以南送她的发卡还放在台子上,刚才吐的时候头发混乱,顺势给取下来,心事太重,不小心给忘了。
时雾回头取,谭制片拿起东西,没轻易给她。
“今天你也看到了,我谈到霍家那位的投资。”谭制片说,“目前手头里有个不错的剧本,缺个女主角。”
时雾一脸漠然,好像在说,和她有什么关系。
“像你这种的,我见得多了去。”谭制片又说,“自恃清高,放不下面子和尊严,喜欢端着优雅的架子,实际上内心,比谁都骚动。”
仗着手里捏着她的发卡,谭制片多说两句话,还往她跟前贴近两分。
时雾一言不发,不是好脾气,不过觉着懒得和蛆一般见识。
她只说:“东西给我。”
谭制作看出她眼神里的坚决,估摸出这个发卡不是因为价格贵,而是对她来说有着挺大意义的。
发卡瞧着挺清新别致的,搭她那轻飘飘的长发。
“我不给能怎样?”谭制作问。
时雾缓缓呼吸。
“你看,我不给,你并不能把我怎么样。”谭制作一笑,“讲真的,今晚除了霍先生,属你最亮眼,那谁把你带来的瞬间我就注意到你了。”
话说得极其熟练,不知道对多少女孩子说过。
你最特别。
而男人这一生,遇到的特别,比头发丝还多。
时雾还是那两个字:“给我。”
“急什么。”
越是这样,越让人知道,这个东西的非凡意义。
谭制作把发卡把玩在手里,兴致越来越大,一下子捕捉到的猎物挺没意思,慢慢钓来的反而别有一番味道。
他知道时雾性子不软,还有点刚烈。
果然,把人惹毛后,就见她直接挥手过来,想抢他手里的发卡。
谭制作有点虚,但到底是男人,没有第一时间被抢走。
眼前这女的,比他想象的还要烈。
刺啦一声。
是衣服被抓破的声音。
这不打紧。
打紧的是他的胳膊也被抓破了。
看到皮肤上的血迹,谭制作脑子一热,面目也狰狞起来,将发卡往后一扔,要动真格的。
浅色发卡在冰凉地砖上滚动几圈,最终落在一个男人的皮鞋处。
紧接着,修长手指将其捡起。
这人出现得无声无息,低调如斯,但从台镜中,可辨男人高挺的身躯。
刚才炸毛的谭制作看清来人,瞬间安静:“霍,霍先生。”
霍遇长身玉立,指间把着那枚刚刚捡起的发卡,神色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