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针儿缓步来到屋里,放下菜篮,握住林致的手:“之前昌平身体一直虚弱,我在家照顾了他很多天,虽听闻了你和雪川的事,可到底抽不开身来看你,林致,你不会怪我吧?”
林致拍下她手背:“姐姐,你千万别这么想,我不会的。”
韩针儿方轻松道:“那便好。雪川的事我听说了,她真的是妖吗?有没有对你怎么样?”
林致递她把椅子:“她不会伤害我的。”
韩针儿道:“想也是,你好歹救过她,她若那么做也太没良心了。”
瞧她坐得端正,林致倒上杯茶,问:“针儿姐姐,不知,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春甜镇?”
韩针儿握着茶杯的手一蜷:“你问这个做什么。”
林致装作没听出她话里的警惕:“我是想,春甜镇近来如此之乱,不知还会不会有别的妖邪藏匿在此,想问问你们是否有意搬离这里。”
韩针儿笑道:“事情不是都解决了吗,那雪妖死了,雪川也走了,镇上也该恢复太平,怎还会有别的妖邪呢,你会不会想太多了。”
林致叹了口气:“也许是吧。”
“那……你还走吗?”韩针儿问。
林致瞧眼她,笑道:“不走了,你不是说镇上都太平了吗,我还是很喜欢这里的。”
又坐了会儿,陷入莫名的沉默中,两人都不知还能聊些什么,韩针儿便起身告辞。
林致望着虚掩的院门,内心对韩针儿的怀疑又升了一层。
但做为凡人的她,又该如何去证实自己的怀疑?
*
回到自家院子,王昌平正在修剪院中枯萎的草木,闻声道:“回来了?”
韩针儿见他继续着手中动作,没有回身看她,方吁了口气。
她脸上还有未散去的阴沉,并不想被他瞧见。
“我买了甲鱼,一会儿炖给你吃。”她轻声道。
王昌平回身,摘掉剪刀上沾的草根,冲她笑了笑:“我来吧,你别累着了。”
韩针儿故嗔道:“说什么呢。”
还没走两步,王昌平又叫住她:“针儿。”
“怎么了?”
“我的那件衣服呢?”
韩针儿愣了下:“什么衣服。”
王昌平道:“母亲留给我的那件夹衣,前些日子还一直穿着,今日想起来,却怎么也找不着了,你可有看见?”
韩针儿垂下眼,不大在意地道:“应该就在柜子里,你自己好生找找吧。”
王昌平凝视她离去的背影,指尖冷不丁被剪刀扎了一下,血珠忽地冒出来,他随意抹了抹,站在原地半晌没动。
这些天镇上的风波他多少也听到了些,本没放在心上,直到他翻遍家里却找不见那件衣裳,他记得清楚,那衣服,是林致所说的雪妖下山当夜他穿的。
林致还说她见到雪妖进过他家院子,可自己为何记不起来?
他只回忆起那天他睡了很久,醒来的时候,胸口很疼,头很晕,整个人像被拆散重装了一样,问起来,韩针儿说是他身体太虚所致的。
真是这样吗?
王昌平行进厨房,韩针儿正在切菜,他挽起袖子在一旁帮着清洗,趁机道:“我方才听你去了林致家?”
“嗯,与她说了会儿话。”
“她家那个妖如何了?”
“听说被里正带上山了,不知怎么处置的。”
王昌平道:“可我看那姑娘不像个害人的妖。”
韩针儿切菜的动作急促起来:“妖又不会把自己的身份写在脸上,你如何能肯定。”
王昌平说:“反正我觉得她不是坏人,倒是里正身边那帮乌合之众不怀好意。”
韩针儿道:“妖者在凡人眼里都是异类,谁会不害怕?北边那谁家的小孩,就因为从小不会说话,成日被人家叫小哑巴,没有孩子愿意跟他玩,小孩尚且如此,何况大人。”
王昌平道:“林致与她待了那么久,那妖也没有害她,足以证明这妖怪也有善良的,可惜在那些人手里,怕是落不着个好。”
韩针儿没在说话。
妖,有善良的吗?她问自己。
指头的痛感来得迟钝。
低眸一看,她不知何时切到了手指,血顺着案板漫延进菜里,发出微微的腥味。
王昌平夺过菜刀,将她的手裹紧布里:“怎么不当心些。”
韩针儿反抓住他手:“昌平——”
“我们离开这里吧。”
王昌平看她一眼:“去哪?”
“随便哪里都好,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好不好?”
王昌平敲下她额头,笑道:“什么胡话。”
韩针儿不无失望,却不敢说自己是认真的。
*
黄昏时分,春甜镇的地骤然震动了一下。
林致走出家门时,那动静又停了,她算下方位,发现震源在老槐山。
从山间吹来的晚风温暖了些,抚在脸上,不再有凌厉的刺痛感。
林致走出长街,到镇外。
云雾遮了远山,近处宽阔的山野间少有人在,高高低低的枯树安安静静守在田垄上,一派寂寥。
林致随意走走散了会儿心,忽见树下站着个姑娘。
穿得很华丽,身姿高挑,气质出众,不像镇上的平民。
林致好奇过去:“你是……”
那姑娘转过身看她,迷茫又悲伤:“他们说我是个疯子。”
“啊?”
姑娘道:“没人记得我了,都说我是个疯子,原来出来了,我依然是个疯子。”
林致听得奇怪:“你叫什么名字?”
“姝英。”
“他们家的人说不认识我,让我滚,我才发现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七十六年,当年害我的人都死了,只有我还记得。”
白柳从山上下来,一身白衣在风里飘荡:“你也在这?”
林致道:“你认识她?”
白柳道:“老槐山的墓里不止关了雪川一个人,也关了她。”
简短讲完原委,白柳道:“那座墓已经塌了,雪川临死前放了她和阿宝出来,明日是清明节,阿宝可以趁机前往冥界,不必再做孤魂野鬼。”
林致点点头:“那姝英呢?”
白柳吸了口气:“我想拜托你把她留在镇上,春甜镇离老槐山最近,那变婆若冲破封印下山,第一个落脚的地方定是此处,姝英能感应到变婆的存在,我不确定雪川继位山神后是否能完全压制住变婆,所以,留下她,若出变故,你我也好率先知道。”
这事不难,林致应下,问:“那雪川还在吗?”
白柳道:“她的神识进了山神庙,不知还在不在,若在,她肯定会来找你的,我如今只盼着那变婆千万别活,她要是活了,这老槐山附近的生灵将很难再过上安生日子。”
姝英对七十多年后的生活适应得很快。
当年镇上认识她的人几乎一个不剩,更无人再记得什么员外家的望门寡,她走在街上,来往人群都看直了眼,只叹是哪家谪仙下凡。
姝英觉得无趣。
原来时间才是最可怕的东西,任何恩怨只要蒙上岁月这层尘沙,都会变得黯淡失色无关紧要。
而她被困古墓几十年,都是过去的事了,除了她无人在意。
那些死在义塔内的生命,也是如此,一个个都面目模糊,化作尘烟,只有那变婆,时隔这么多年,依旧凭她的力量威胁着老槐山。
*
这夜,春甜镇刮起大风,徐徐吹了一整晚。
林致在梦中,不时被窗外瓦片落地的碎裂声吵醒。
睡不安稳,当第一缕晨光洒在小院里时,她索性披衣起来。
推开窗,天微亮,满园沁人眼球的青绿。
林致怔了一下,点起灯笼冲到院子里。
院子枯萎的桃树又开花了,几棵果树爆青抽芽,坛中野草旺盛如厚发,有藤蔓从墙角牵上房顶,郁郁葱葱,像条碧绿的瀑布直直垂下。
这是……
林致赶忙推开院门。
迎面袭来的早风很清爽,夹杂浓烈的林木独有的清香,沿途有星星点点的野花开放,没走几步,便听镇外河水叮咚作响。
枝头有鸟雀啁啾,似在喜悦这个春日迟来几个月,总算降临了。
林致遥望墨绿的远山,携一朵小花在手。
山神归位,四季轮转。
雪川,那河里流动的是否是你的血液,抽长的青藤是否是你的发丝所化?这漫山苍翠的枝叶,是否出自你的骨肉?
望久了,林致开始产生错觉,好像她拿的这朵花,下一瞬便会化作雪川的手指。
雪川……
你还会回来吗。
天亮后,众人沉浸在春日到来的惊喜里,镇上却又出了件大事。
里正死了。
尸体插在一棵断裂的树桩上。
家中人说,他是喝醉了酒,夜里出去时不慎跌倒,碰巧院中有株被风吹断的树,他一头栽上去,树杆就此穿心而过。
死状惨烈,众人听说后都匆匆赶去吊唁。
林致没去,她带着祭品,随姝英上了老槐山。
山里树木葱郁,花草吞没了上山的石阶,路很不好走。
好不容易下到山谷中,那山神庙已被疯长的野草盖得严严实实,低矮的庙宇独立群山中,分外渺小孤寂。
林致道:“从前不知做山神是这般孤独,这茫茫大山,深岭密林,竟没有一个人能陪她。”
姝英说:“其实还好,你我都是凡人,看不见,但我从前做神仙时,是可以看见的。”
“看什么?”
“这山里不止你眼前所见的这些参天大树,花草丛林,山中有各类修行的妖,有山精野怪,有无处可归的鬼,随风飘荡的魂,还有许多修成灵识的动物和植物,他们共处山中,彼此都是邻居,据传每月月圆时分,他们还会开放山市,即在山间隐蔽处开设一条街,卖新奇百货,仙草仙丹,别样吃食,还有跳杂耍,说话本,演鬼戏的,其热闹程度丝毫不亚于凡间市集。”
“真的吗?”
“真的,你我不得见,但雪川可以。”
林致笑了:“那就好,我还怕她自己在这里会无聊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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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归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