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甜镇异妖志 第11章 山神庙

翌日，春甜镇一片空寂。

走上街巷仔细感受，才能发现自某处传来的躁动氛围。

这些天天气不好，阴云密布，早风寒凉，依旧阻挡不住人们激切的心。

全镇的百姓都晓得，在昨日，那个害了镇上四条人命的雪妖被抓获了，人就关在镇上的神庙里，里正说了，今晨会送上刑场由大家共同处置。

天微亮，神庙门口的刑架前候满了人，为看得清楚些，有的还打着火把。

细碎的火星在雾气里飞溅，不多时，神庙的大门开了。

这庙宇早在几年前便废弃了，里面供奉的也不知是哪路神仙，塑像怪模怪样，又因年久失修，塌陷断裂，越发不辨模样，先前还有镇民去拜，不知为何，到后来却没人来了，如今好好的神仙庙宇，变成了暂且关押妖邪的牢狱。

那妖孽被人绑上高高的刑架，随之走出的，还有春甜镇的里正，卜员外，齐泰老先生，赵捕头，一个陌生的半老道人。

几人脸色都不好，出来后，面向人群，犹豫许久，赵捕头才说：“各位乡亲父老，经过这夜的彻查，我们不得不告知诸位一个事实。”

人群无人说话。

他清清嗓子：“这个妖，并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

一语出，四面哗然。

郑宝儿夫妇最先站不住：“可你们分明找到了证据！”

赵捕头安抚二人：“经我证实，那些证据是有人伪造的。”

火把晃动，有人愤怒：“不管是不是，她也始终是个妖孽，按咱们春甜镇的规矩，必须烧死她！”

“对，烧死她！”

“不能放过她！”

年过半百的里正行了出来：“各位，眼下真正的凶手尚未抓到，处置她还要等些时日。”

“凭什么！”有人叫嚣。

人群里头发花白的老婆婆也嚷：“我们镇上可容不下这些害人的妖孽。”

一片腐烂的菜叶丢到雪川脸上，紧接着，又有更多的菜叶石头泥沙破鞋朝她砸过去。

雪川双手双脚都被铁链束缚着，躲不开，便生生挨了下来，头很快流了血，她眼前鲜红一片，朝着人群露出冷淡的笑。

人堆顿时炸开：“她还不知悔改，快烧死她！”

“各位，”那位半老道人发了话，“听我一言，此妖女与那真正害人的妖邪有联系，留下她，咱们才能抓住凶手以慰亡灵。”

“你又是谁？”

“凭何要听你的！”

赵捕头道：“这位，是县令派来的道长，玄灵。”

静了一瞬，有人道：“好，你们说她不是，那真正的凶手在哪里？”

见几人不答话，吵嚷的动静越发失控。

暗处，寇良月拉拉林致：“姐姐，你说他们为何突然改变了主意？”

林致望着台上几人深沉的面孔，道：“我也不知，不过，总觉缘由没那么简单，过会儿我带他们上山去抓雪妖，你留下来替我看着雪川。”

闹声冲天之际，林致在人群中道：“我知道真正的凶手在哪里。”

人群渐渐安静，她又肯定道：“我能带你们去抓住他！”

半晌，断断续续的声音传出来：“我们为什么相信你？”

林致走上看台，面对下面各异的人：“昨夜我反复回忆，找到了一处始终被我遗漏的线索，如今，我理清了，那两只害人的雪妖根本就一直藏在老槐山上，我保证，我能带你们抓住它们。”

赵捕头吃惊：“林姑娘，你此话当真？”

林致道：“我不仅知道它们在老槐山上，还知道它们具体的位置。”

“你胡说，猎卫队三十多人上山去找都没找到！你凭什么说你呢？”

“我愿以我多年行医的信誉担保，这位雪川姑娘绝不是你们要找的妖，你们若愿意相信，现在，我们便可召集人马，上老槐山抓捕凶手，反正山上的雪化了大半，只要小心些便可以进山。”

***

缺了猎卫队，春甜镇余下的人马也不足二十人，算上赵捕头带的人，随行而来的道长玄灵，里正，队伍不算庞大。

林致与寇嵘一马当前，带领众人，行步稳健，目的地明确。

走在其后的赵捕头稍有不安，问：“林姑娘，这都半个时辰了，你到底要带我们去何处？”

进了深山，若是找不到那雪妖，敌在暗我在明，这一队人逃无可逃，都得变成猎物。

林致说：“马上了。”

里正道：“这条路，似乎是通向那个地方的。”

林致：“没错，是通往山神庙的。”

“山神庙？”其后的众人诧异，“为何要带我们去那里？”

林致扭过头，看了眼他们：“因我怀疑，那两只雪妖，一直就藏在山神庙里。”

“你有什么证据？”里正问。

林致停下脚步：“那雪妖在下山袭击我之前，里正可还记得，咱们曾一起上山拜过山神，当时我供奉的，是自制的祭祀用香，那香共三根，是我参照古法仿制的，气味独特，别处不可能有，而那夜雪妖袭击我时，我在它们身上闻到了那股气味，所以我确信它们一定就在山神庙附近。”

绕过山头，眼前的山谷里积雪未化，山神庙也被掩盖其中，黑乎乎的小阁楼方方正正，竖在山谷里，像一块凸起的墓碑。

引人注目的是，庙前的祭祀坑上，高低错落地吊着一堆东西，周身被落雪掩盖，依稀有些像人形。

林致与寇嵘相视一眼，不约而同拔了出剑。

众人小心翼翼下到山谷，到坑前，寇嵘率先过去察看，剥落雪花，露出那东西的全貌，他惊呼起来：“是人！”

山里的人，细数足足有三十多具，不消多说，他们都猜到是谁了。

一行人相互配合，放下挂在坑上的尸首，扫清面目一认，果然是镇上的猎卫队。

算来算去，去时三十四人，这里却有三十五具尸体，平白多出一具，不等众人找，已有人尖叫起来：“啊——”

循声望去，那人冲着尸堆一指：“这个人……是李生财。”

林致过去一瞧，还真是李生财——看起来才死不久，面目狰狞，张口瞪眼，像被吓死的。也许昨日寇嵘说他不见了，便是被人杀了。

奇怪的是，他的尸体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牛四带猎卫队上山，已是好几天之前的事了。

不多时，有眼尖的人发现那坑底的积雪中还埋有一具尸体，赵捕头命人拖出来，才知那是具残尸，半个身子都被什么啃食掉了，看看脸，众人唏嘘：“是牛四！”

查找一圈，赵捕头发现了几处异常：其他人的尸身虽也狼狈，但少有伤痕，唯独牛四的尸首不仅缺了一部分，还遍体鳞伤，连眼睛都被挖掉了，尤为惨烈。

林致围着山神庙看了一遍，道：“地上有脚印，这些尸体，恐怕都是那雪妖杀死的。”

想想又道：“不对，猎卫队一共三十四人，除去牛四，再算上李生财也该是三十四人，怎么还是多了一具？”

这话提醒了众人。

在尸体里翻检一阵，找出了缘由：这一堆尸体里，有一具体型明显小于其他人，拖出来瞧，赫然是失踪许久的郑宝儿。

里正下了定论：“尸体在这，那缇娘家的大毛二毛多半也是命丧这雪妖之手。”

林致望着那小孩的尸体半天没说话。

各路人马在四周搜寻，但见山谷周围山岭白雪茫茫，树影萧瑟，一声鸟叫都听不见，静得吓人，寒风肆虐到山谷中，带来零星的雪花，众人都紧张不已：“那妖孽会在何处？”

林致按下思绪，在牛四身边停留了会儿，目光慢慢转向山谷中央那间四四方方的山神庙。

里正携着玄灵处在捕快的包围圈中，一脸警惕。

林致慢慢指向那庙：“在那里。”

赵捕头忌惮道：“你怎么知道。”

林致道：“敢问里正大人，春甜镇的这个寒冬，是从何时开始反常的？”

里正想了下：“今年年后，春甜镇本应开春，却不知何故，气温始终低迷，到二月又突然连降了三场大雪，一夜入冬，照以往，这个时令是绝不会再下雪的。”

林致道：“也就是说，打从十二月后，这里的气候便已经不对劲了？”

“可以这么说。”

“诸位可听过，‘山林川谷丘陵，能出云，为风雨，见怪物，皆曰神。’，万物有灵，河泽之河神管河岸黎民百姓摆渡捕鱼来去平安，丰年不涝，灾年不竭，与之对应，这老槐山的山神，也掌管这一方的生灵，有山神在，此地四季轮回正常，林木葱郁，百兽繁多，人畜安定，百姓出入无碍，少有作乱的妖鬼。”

里正：“所以你是说，春甜镇之所以成现在这样，是老槐山这里的山神出事了？”

林致应道：“没错，这次的意外多半与山神有关，这里的山神许是在那个冬日里出了意外，也许是受伤了，也许是死了，所以过了十二月，镇上气候便开始反常，照如今的情形，这山神应当是死了。”

“不对啊，”随行的百姓道，“我记得那日来敬山神时，他老人家还显过灵的。”

“你是指那日我们拜祭时，骤然天降黑灰吗？”林致沉稳道，“这正是我接下来要说的，如若山神还活着，真显了灵，春甜镇绝不会陷在这无边无际的冬日里，所以诸位可以想想，假设这山神庙里的山神死了，神像却还在，会出什么事？”

片刻，有人道：“你是说这神像……被什么妖物给占了？”

林致道：“古话有云：一人不进庙。除了怕被庙里的人惦记钱财危及性命外，还有另一重原因——荒郊野岭中的庙宇，年久失修，少香火供奉，神灵往往会出走，而镇庙的神灵走了，野外的妖魔鬼怪无处安身，便会藏身庙中，附在神像里，不知情的人去拜，很容易被那些隐晦之物缠上，在那种地方，你永远不知自己拜的到底是神还是鬼。”

“我想，老槐山的山神死在十二月，他死后，此地本被镇压的妖邪都活了过来，到二月，这空荡的山神庙，便被那两只雪妖给占了，雪妖生于雪域，出现常常伴随寒冬降临，春甜镇这冬日也就这么来了。”

一席话尽，一干人脸上都讪讪的。

林致补充道：“大家觉得，那雪妖将整个猎卫队三十多人尽数杀死，通通吊在这祭祀坑上，像什么？”

像什么？

当然是像在祭祀，给山神爷上贡品。

里正想起当初上山拜神，漫天飞灰时，众人都欢喜不已，纷纷认为是山神显灵，他还带领众人磕了许多响头，直呼神仙爷爷，现在看来，那头却实实在在……磕给了恶心的雪妖，真是气煞人也。

寇嵘望望地上牛四的尸首，忽然明白了什么。

林致指指地上：“这些人里，也唯独牛四的尸首七零八落，那雪妖为何这么恨他？自是因他杀了它们的孩子，就是那只小雪妖，他不仅杀了它，还将它的尸首带来供奉在了这里，雪妖在庙里亲眼目睹它的孩子被人折磨成这样，焉能不恨他。”

说完，没等他们反应，那好好的山神庙骤然一声巨响：“哄——”

黄土乱溅，吓得他们连忙后退，定睛一看，庙塌了，尺长的泥塑山神像落在地上，从当中裂开一分为二，却依旧慈眉善目，在雪地里滚了两圈，被一只大脚碾得粉碎。

这突然现行的两只雪妖一如当初袭击林致那般，满目猩红，白毛高耸，口中拇指粗细的牙齿尖利闪光，似发狂的人猿。

一切正如林致猜测那样，它们一直躲在庙里的山神像中，只是眼下，这雪妖凶猛高大，十分难缠，蒲扇大的手掌转瞬间已经打倒冲到身边的几个捕快，一掌下去，头骨碎裂，不一会便横尸遍地。

场面的血腥程度彻底吓退了大半人，余下的人拥着里正连连后退，好在赵捕头请来的玄灵道长还能抵挡一阵，只是这雪妖修行尚浅，是连人形都化不成的精怪，道门法术对其起的作用不大。

放倒猛兽，强攻不成，里正大喊：“快，投毒，毒死它们！”

哪知这雪妖有神智，能听懂他的话，冲其一声怒吼，响声如雷，镇得山林间鸟兽四散。

林致观察半晌，发现对面山坡处有合适的地方，朝寇嵘道：“那里！”

寇嵘携着弓箭奔过去，林致一回头，那两只雪妖将周围一干人通通掀倒，居然直奔着她来了。

好在它块头大，动作不甚灵活，她施展轻功还能避得开，躲了几回，慢慢将其引到寇嵘那边，那雪妖抓狂朝她抓过去时，两只长箭射过来正中它们的背，初时还不觉，到它们又跟着众人一通乱打后，强壮的身体开始左摇右晃。

——箭头上涂了烈性的迷药。

***

春甜镇，神庙外。

寇良月将手里的银子塞给看守的捕快：“这位大哥，您行行好，让我进去看她一眼，就一眼。”

那捕快态度强硬：“不行，捕头吩咐了，这妖女关在里面，任何人不得见。”

寇良月又加了一锭：“我保证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就出来，求您行行好？”

那捕快上下瞧瞧她，考虑了须臾，接过去朝她甩手：“尽快。”

庙中燃着蜡烛，看得不太清，寇良月一路行至庙后天井，才见雪川靠在墙边，身上五花大绑，背后贴着符纸，手腕被一根锁链固定在地上。

“你没事吧？”寇良月急急蹲下察看。

她额头被砸出来的伤口已经洇干了，一串长长的血迹下落凝固在脸上，人仍旧木讷无言。

寇良月叹道：“林姑娘带着他们上山去了，我想很快会抓到那只雪妖的。”

雪川眨下眼：“抓到了，他们会放我走吗？”

寇良月一时没敢说话。

雪川浅笑：“我就知道，他们不可能放我走的。”

“你别担心，林姑娘让我留下看着你，他们暂时不敢怎么样，无论如何，先等我哥他们回来再说。”

“良月，我是妖，你不怕我吗？”雪川问。

寇良月垂着眼：“林姑娘不怕你，我便也不怕。”

雪川长叹一声：“林致她到底是什么人？”

沉默半晌，良月道：“她本姓楚。”

“楚？”

“楚……是我朝国姓。”

雪川明白了大半：“那她为何会在这里？”

寇良月言简意赅：“数年前皇帝病逝，宫内大乱，郡主一时身不由己，如今新皇登基，时局稳定下来，可她依然不愿回去。”

雪川沉默良久：“待此事结束，带她离开这里，镇上有人不希望她再留下，若她执意，恐会有不测。”

“可姐姐说一定要带你离开这里。”

“我走不了。”

“我们会想办法……”

“我是说，我只能留在这里，留在老槐山上，终身不得离开。”

良月愣住：“终身？”

雪川苦笑：“这是我的宿命。”

寇良月望着她眼里的悲悯，忽然难过的说不出话来。

正这时，门口处有人大喊：“该出来了！快些！”

她起身，默默道：“你且安心等着。”

雪川伸出毫无血色的手，去接天井处落下的几缕阳光，朝她笑了笑。

寇良月缓缓行出，到门口时回头看了眼雪川，转身正要开门出去，面前猛然洒过来满天的粉末。

猝不及防吸了一口，她眼前顿时模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