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敬过拜师茶。”
没敬过拜师茶,意味着元照和喻燃的师徒之份名不副实,喻燃从没叫过元照师父,这么多年,他也从没提过正式拜师的事。
姚杏本来以为是因为喻燃是丹修,现在想想……
姚杏被自己的联想震得目瞪口呆,赶紧跑了。
元照看着她仓皇的背影,脑袋上冒出了一堆问号:跑这么快干嘛?我喜欢喻燃又不喜欢你。
姚杏是元照带大的,他偏心地认为自己的“女儿”天下第一好看,但其实师徒俩处了这么多年,元照一想起姚杏,浮现在眼前的还是刚见她时粉雕玉琢的稚嫩模样。
唉,小棉袄到了青春期,都不和老父亲贴心了。
元照为自己默哀,提起渟澍剑在沙地上瞎画了一个哭脸表情。
他侧过头,一粟海的海水清澈,倒映出元照真人的一张俊脸。
元照是剑修,练起功来日晒雨淋,幸好修者洗精伐髓也算排毒养颜,他才免于成为黑皮的命运。
皮肤白的后果就是,他的红眼眶分外明显,元照乍一看,还以为自己走火入魔了。
他好像年纪大了,眼睛也花了,恍惚在自己身边看到缭绕的魔气。
元照使劲摇了摇头,再睁眼看,世界静好。
他这个年纪在修真界看来也就是前世二十六七岁的水平,怎么可能真的花眼。
修者寿命比一般人要长,元照的境界又比一般修者要高,几千年容颜不改是很正常的事。
姚杏和周倜也长大了,有时候四个人一起吃饭,他都会错乱地觉得像是四个大学生聚餐。
毕竟从外表看来,四个人很像同辈。
元照的思路像踩了香蕉皮一样不知道滑到了哪里,他突然为自己的动心找到了可被宽恕的理由。
他和喻燃相处的时候,喻燃一直都是一个成年人的样子,他没经历过喻燃的童年期,把他当成一个和自己对等的人去爱慕是很正常的事。
爱慕这两个字刚浮现在脑海中,元照就在水波倒影中看到自己通红的脸,他摸了摸自己的耳垂,感觉耳垂都在发热。
他想停下来,脑子却恶劣地接着想下去,试图去说服身体:
他当日出关后没几天,就发现掌门师兄替他新收的徒弟喻燃于剑术一道天赋有限,反而炼丹的天赋很好,喻燃的一身本事几乎都是在月迷津渡学的,所以他也不过是担了个师父的虚名而已……
他越想越觉得对,激动地站起身往他那破草棚的方向走了几步。
还没走出几步远,元照像被人浇了一盆凉水似的,炽热的情绪全数熄灭,怔怔地站住。
“命理既定,我不挣扎。”
他方才还对姚杏说过,他会害死喻燃。
元照愤然回望一粟海,两只眼里烧着怒火,如果不是担心对合兰海的封印有损,他真想一剑劈了这一粟海。
一粟海虽小,可却是货真价实的合兰海的一部分,蕴含的魔气常常使人迷失心智。
元照是纯阳剑体,生来能够克制邪魔外道,自恃体质一时大意,竟然也有着了道的时候。
他心有戚戚焉,在离一粟海远一些的地方重新找了个地方枯坐。
沸腾的情绪全数沉寂下来,元照莫名觉得身体发冷。
他的一腔情意,好像都应该就此枯竭掉才对,然而不甘心不情愿,理智在跟他诉说他的不堪,心却坚持要一头扎进去。
元照像陷入了沼泽,愈挣扎愈不能摆脱。
姚杏一路奔回草棚,跑得急,被树枝挂掉了步摇。
周倜正好看到,快走过了替姚杏把步摇捡起来戴上:“跑什么,别急。”
姚杏急促地喘了两口气,擦了擦脸上的薄汗,看喻燃站在不远处背对着他们,悄悄道:“我有事跟你说。”
喻燃是个顶顶善解人意的师弟,走远了点故意给师兄师姐留时间独处。
就是这独处的时间也太长了,喻燃狐疑地看着姚杏和周倜离开的方向,告个别需要半个时辰?
周倜急得满头大汗,应姚杏之托,这半个时辰里他已经起了六卦。
师弟的姻缘到底有什么好算的?
六卦都是一样的卦象。
“卦象怎么说?有没有什么天定姻缘的卦象?”
他每算一次,姚杏都要问一遍。
“姻缘不稳”这四个字周倜都要说吐了,姚杏的面色凝重,他也不敢出声,手上已经准备好要算第七卦了。
姚杏:“你觉得……”
她似乎也意识到坏人姻缘不是什么善事,踌躇了半晌,她才说出口:“如果认为更改,会有问题吗?这姻缘,是什么非结不可的姻缘吗?”
周倜怔了一下,低头去看卦象:“如果是命定的姻缘,联系不会这么薄弱。”
他蹲在地上抬起头去看姚杏的脸,后者沉吟了一下似乎做了什么重要的决定。
“午时到了,我要先走,不带喻燃了,”姚杏抓紧嘱咐了两句,“这卦你再给师父和喻燃算一遍,不要刻意。”
周倜不清楚她到底想干什么,但还是点了点头。
姚杏和周倜走向喻燃的时候,喻燃的借口已经攒了半肚子,看见姚杏过来,他急忙站起来:“师姐……”
元照安步当车,从一粟海慢慢地踱回来,没用一点内力,平常一刻钟的路程硬被他用了平日两倍的时间才走完。
他只是想享受一下凡人的乐趣,绝对没有逃避什么的意思。
他让喻燃跟着姚杏离开,又暗自希望他留下来。
尽管他知道一步一步地退让会有什么后果,有时候又会恶劣地想,我已经喜欢他了,我还能怎么改?我还能怎么变?前因既成,我哄着喻燃让我过两天好日子算了。
元照摇头叹了口气,修行了这么多年,不知道修了个什么,贪嗔痴念一个不落。
看到喻燃站着等他的时候,元照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想法。
那一瞬间他所有的念头都淡了,他不清楚喻燃的做法到底合不合他的心意,他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哪里知道喻燃做得对不对。
“姚杏走了?”
“嗯。”喻燃突然觉得,周倜那种不要脸似乎是需要天分的,反正他一时半会儿是学不出师兄三分做派。他想跟元照多说说话,但元照不说话,他也找不出话题。
喻燃沉默了好半晌都不知道下一句该说什么,他有些后悔自己冒冒失失地去质问元照,如果他不问,此时此刻他还可以装作元照没有不想见他 ,装作若无其事去和元照交谈。
他沉默的时间太久了,久到不知该如何反应的元照木着脸走过,周倜兜着一大堆用来推演的矾宣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
“我俩回来得晚,一下午都没等到姚杏,大约是先走了。”周倜的谎话信手拈来,喻燃疑惑地回头看他,不知道周倜为什么要撒这种不必要的谎,明明事实是他自己不愿意走。
元照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喻燃也有这种拙劣的小聪明吗?他从前好像不是这样。
元照闭眼倚着树干,想到未知的剧情,想到改变的喻燃,想到喻燃的伴侣,他越想越偏执,心中戾气横生。
如果把喻燃关起来,一辈子不见人,是不是就不会遇到女主?无法遇到的人,怎么产生相爱的情绪?那他就不会把喻燃害死了。
元照产生了不受控制的妄念,在他的设想里,喻燃一直被困在他身边,修者的人生那样漫长,他依然能陪他一生。
他想象着想象着,脑海中一直背对着他不说话的喻燃转过脸来。
元照心中一惊,喻燃一直在观察他,看见元照突然睁眼面色慌乱,急忙过来扶他:“真人?”
元照应声回头,看到喻燃眼里的神情,他一时竟然分不清那是关切还是怨怼。
“没事。”元照急促地喘了两口气,勉强控制住心中翻涌的情绪,从喻燃回来,他第一次敢直视喻燃的眼睛,想籍此去判断,喻燃究竟是喻燃还是小说的男主角。
喻燃蹲在元照旁边,手还抓着元照的胳膊,两人目光对视,元照审视的目光灼灼,喻燃慌乱垂下眼不敢去看。
周倜的矾宣被风吹得哗啦作响,他啧了一声,好像被不识相的风打扰了推演兴致。
“占星卜道,窥探天命,今日云汉昭回,星象明晰,”周倜神棍似的卖弄了两句,“反正闲来无事,不如算个命吧?”
莫名其妙。
元照不想理他,手臂动了动,无需什么大动作,喻燃已经识趣地放开了手。
“正好是春天,这草长莺飞,鸟语花香的。”
喻燃都不知道周倜到底想感叹什么,接着就听他说:“师兄来给你算个姻缘吧。”
周倜笑吟吟的眼神里还夹杂着那么一些苦涩,开始算关于喻燃姻缘的第七卦——他真的要算吐了。
元照面上八风不动,耳朵却悄悄地竖起。
周倜比跟姚杏解释时说卦象就好,但这次是说给元照听的,周倜只能掰开了揉碎了讲,一是因为这是姚杏专门嘱咐的,二是……元照实在是个顶级的偏科战神。
偏科到元照毕业这么多年云褚仙门学堂的先生们提起来还是咬牙切齿的程度,所以周倜一直很好奇,元照能结业是不是走了掌门弟子的后门。
幸好,元照的理解能力没什么问题——剑之一道,最要紧是悟性。
“命宫红鸾陷,你看啊,”周倜指着星盘,“你的命宫里红鸾星被其他星宿合围,多波折,不平顺。”
“还有啊,你这红鸾星遇昌曲化忌,多半要竹篮打水了。”周倜摇着头,惋惜之情溢于言表。
元照一直聚精会神地听周倜说话,全副武装走向一柄注定伤人的剑,却不料峰回路转,那剑随着春日的暖风打了个转就走了。
他悄悄伸手摸了摸鼻子,怕自己扬起的嘴角被别人发现,笑意弄得喉咙发痒,元照还掩饰性地咳嗽了两声。
看来喻燃的姻缘也没这么牢不可破嘛。
“师兄,这是加会擎羊。”喻燃指着星盘纠正周倜。
“什么?”
喻燃诧异地回头,没想到竟然是元照在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