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照峰以前也热闹,但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云褚仙门弟子们呼朋唤友,都来看望突然出了名的元小师叔。
一个穿着麴尘色小袖道袍的青年靠在柱子上,懒懒散散地揣着手,怎么看怎么不着调,说出去的话就更不着调了:“别挤别挤,先说好,十文钱看一次啊,不许还价。”
元照那把寒碜得连剑鞘都没有的匣中剑放在石桌上,外圈的人拼命地想挤进来看看这个被天道赐名的神器,里圈的人被挤得东倒西歪都没敢再向前踏一步。
“散了吧散了吧,今天就参观到这里,门票钱放到那小竹筐里。”围观群众作鸟兽散,青年劲瘦的手穿过人群慌忙把放剑的匣子合上,甚至顾不上看有没有人逃票。
人群里不知谁挤兑他怂包:“姚师姐脾气那么好你怕什么?”
周倜一道真气准确地打到说话之人的脑袋上:“你懂什么?”
“周倜。”来人温和地唤了一声,正是当日来给元照报信的大弟子姚杏。
“我没动它啊,我没动,我就是把匣子打开了,剑我可是一下也没碰!”周倜慌忙摆手为自己开脱,说着说着,他还突然理直气壮起来,“再说,我这不是研究研究师父剑上新出现的这两个字是什么嘛!”
他一站直就没有了方才吊儿郎当的样子,身材修长,脸上还有故作正经的表情,突然从市井小摊贩变成了什么正经读书人。
“师父最宝贝他的剑了,等他醒了打断你的腿。”姚杏蹙着眉打了他一下,又怕自己手重,打完还心疼地摸了摸。
两个人在院子里你撞一下我我撞一下你,元照睡在里屋的床上抬了抬眼皮。
他做了一场大梦,梦中他好像顶替了师姐灭世师尊的人设,拿着他的匣中剑作天作地,好悬没把九州的天给捅出个洞来。
门外聒噪的人声穿到元照的耳朵里时,他正手握长剑正在跟两人战斗,对方面目模糊,元照猜测应该是男女主。
只是不知为何分不清哪个是男主哪个又是女主,从二人的打扮中分不出性别。
元照试图看清对方的脸,急得连眼都睁开了。
他是修士,就是受了伤也恢复得很快,在床上躺了几天外伤就好得差不多了。
他从床上坐起来,听着二徒弟给大徒弟邀功。
这两个不孝子,师父在这里睡觉,他们两个在那里打情骂俏。
周倜:“师父这剑,才炼出来没几年,况且当时我一直从旁协助,绝对没有这两个字!”
“我知道,你都说了好几遍了,但是你不也说了这是上古文字,一般人解不出来嘛。”姚杏嫌他烦人,她手里还有封信要交给师父呢。
“如今,我,”周倜骄傲地抬着头,“已经解出来了。”
姚杏停下往屋内走的脚步:“哦?”
周倜清了清嗓子,造作了两三下:“师父这剑,历雷劫而得名……”
元照觉得好笑,这二师弟,整天在这耍宝:“八戒啊……”
元照出声的刹那,周倜也终于不卖关子了:“剑名渟澍!”
“师父!”姚杏和周倜惊喜地转过头来看元照,先看到元照脸上怔忪的表情,“怎么了?”
元照仿佛没听见他俩的声音,眼神很渺远,不知道望向哪儿。
他突然想起来,那个狗血爱好者,是个平翘舌音不分的川渝人。
怪不得他老是在梦里对着自己哭诉呢,他还想着汀愫师姐明明是个丹修,怎么还有这种移天换日的本事,原来这个“汀愫”……是“渟澍”。
这就解释得通了,纯阳剑骨,渟澍剑,这才像个有灭世之能的反派嘛。
元照的眼前不是院子,他好像又回到了罗浮山古战场,那些鲜活但腐朽的人形生物一个一个在自己的手上失去了生命。
和杀人无二的负罪感淹没了元照,他的眼神终于聚焦,想跟姚杏和周倜说什么,开口却发现满口腥甜,然后在二人惊恐的眼神中吐出一口血来。
元照昏昏沉沉地睡了好久。
他听得见周倜慌乱地跑出去找人,感受得到姚杏给他擦血时颤抖的手,但他睁不开眼。
周围的人来来去去,一开始慌乱的脚步都沉寂,元照就安心地沉沦在睡意里。
他开始思索,这段师徒旷世虐恋的对象是谁,那俩正在谈恋爱的小学鸡之一?
元照恶寒得打了个冷颤,给他治伤的人吓了一跳,赶紧来搭他的脉。
那是谁?
元照知道有一个人被他忽略了,但他又不愿意去想。
于是把心神放在那个狐狸精身上,也不知道狐狸精美不美,听小胖说是青丘涂山氏的遗孤,元照那个时代,电视上演的玄幻剧女主不是狐狸就是凤凰,人设都是四海八荒第一美女。
但元照又着实没从那些女主角脸上看出美来,这可能是因为他是个同性恋吧,元照心想。
他突然觉得自己要接近真相了,但他直觉这件事不能细想,于是决定大睡一场。
然而有个不孝子在他耳边叨叨个没完:“师父啊,咱这好不容易混出点名头来,可不能现在就倒下去啊师父,不然可太丢人了啊师父。”
元照被他师父师父地叫得头疼,恨不得立刻把这个不肖徒逐出师门。
没想到二师兄一朝变成唐僧,别念了别念了,你是我师父行不行?!
周倜依然喋喋不休,元照听着听着也习惯了,黄昏之时,他终于幽幽地睁开眼。
周倜和姚杏都不在房中,元照翻身下床,觉得自己并无大碍,仿佛之前吐血的事只是一个太过真实的梦。
日薄西山,天色已经暗了。
一封写着“元照真人亲启”的信撂在桌上,都不用感应信封上的气息,单看这笔走龙蛇、刀头燕尾的字迹他都能猜个十成十。
真人道鉴:
展信安。
燃已至逢春岭,不日回旋。听闻罗浮山一战局势凶险万分,真人安泰否?
敬颂时祺
喻燃
“燃”字的四点水连成一道线,在收尾处回锋撩了一道钩子,元照觉得自己的心都跟着笔锋动了一下。
然后,那颗刚刚颤动的心很快就跟着落日余晖沉了下去。
那个他动心的对象……是喻燃。
元照像是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凉水,原本好看的眉眼突然颓唐,他的睫毛鸦黒,像用浓墨一笔画就,墨色将尽,还留下淡淡的阴影随着眼睫晃动。
阴影中氤氲出一滴水,元照闭上眼,不知道那是不是泪。
……
忙得脚打后脑勺的云褚弟子们渐渐从战时状态脱离出来,今日轮值看门的弟子远远看到一个人影:“喻师兄?”
来人穿了件月娑白的广袖圆领袍,腰间还讲究地系了一条暮云灰宫绦,衣裳整洁,肩背笔直,看不出长途跋涉的半分疲态,背了一把成色一般的剑,手里还带着个碧玉炉。
这丹修不算丹修,剑修不算剑修的打扮,整个云褚仙门,只有喻燃一个人。
喻燃对叫他师兄的人点了点头,快步走过山门,脚步轻快,显然心情极好。
走到云褚山下的小镇时,他满耳朵都是百姓传颂的元照英姿,万邪之中功成身退,还阵前突破出尽了风头。
山下还没撤离的各派弟子也聊得热火朝天,喻燃一向话不多,也不免多问几句。
“真人?”喻燃推开柴门,烛照峰还是自己走时的样子,师姐晨练时用的兵器随手扔在屋檐下,院里的石桌堆着一堆鸡零狗碎的东西——二师兄买回来的。
姚杏一眼就看见小师弟端着个漂亮炉子走进来,放下手里的石锁:“师弟回来了!”
周倜闻声拿着个勺子从厨房里冲出来:“回来了?快去后院逮只鸡来晚上加餐!”
“真人呢?”喻燃不解,元照不爱出门,几乎不怎么下山,这个时候他都是在厨房大显身手,“师兄做饭?”
姚杏听见这句话,要走过来叙旧的脚往回迈了半步。
“师父有事,下山去了,”周倜往后院走,“我去逮鸡。”
喻燃也跟着他往后院去:“去哪儿了?”
周倜顾左右而言他:“你这孩子,话这么多呢,你去杀鸡吗?你去我就不去了。”
“不知道?还是不能告诉我?”
喻燃有些太一阵见血了,噎得周倜半天张不开嘴:“……”
喻燃那从容淡定没有一丝焦躁的表情有点裂开了。本来挺俊秀一青年,飘逸出尘,从世俗中来却不带一丝世俗之气,然而此时此刻,再清俊的相貌有那“狰狞”的表情也显得有些吓人了。
最终,这顿鸡也没吃成。
三个人坐在桌子前面面相觑,喻燃绷着一张脸,姚杏和周倜满脸纠结,互相交换眼神。
周倜看了一眼元照的房间,又瞅了瞅喻燃:老父亲的嘱托固然不可违逆,可是这孩子闹脾气不吃饭也不行啊。
姚杏闭了闭眼,她其实也不明白元照到底为什么这么做,然而师命难违。
“阿燃啊……”姚杏和风细雨地开口,“师父这么做,想是有他的道理。”
“什么道理?”
姚杏一时语塞答不出来,她左右为难,周倜也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幸好,喻燃还是很善解人意:“不为难师兄师姐……”
周倜感激得“泪流满面”,连声称赞:“好孩子!好孩子!”
喻燃沉思片刻,问了几个问题:“请教师兄师姐,真人身体如何?云褚还有多少别派弟子没撤离?”
姚杏回想了一下汀愫师伯的诊断,只说是突破之初控制不住,真气运行得有些汹涌:“师父身体很好,现在门派内只剩下几个小门派还没走。”
“那罗浮山阵法如何?真人非在不可吗?”
姚杏一脸震惊:小师弟原来能一次说这么多话。
周倜目瞪口呆:“你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