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有木客,形骸皆人也,雄好财,雌好美,山中猎户上山时,随身携带钱财脂粉,以做买路之资。
胭脂喻燃自然是没有,只是古来丹修就没有穷的,他在民间随手丢两颗丹药出去,就已经是千钱万钱了。
雄山魈已经领了钱财按照喻燃的指示开工了,喻燃站在阵法边缘处,看到雌山魈空着手蹲坐在一旁。
山魈不美,按面相来说,已经是丑陋到好笑的程度了。形如小儿,独足反踵,面似老瓜皮色,目光睒闪,巨口如盆,蜷着身长数丈的身体窝窝囊囊地蹲在那里,露出可怜神色。
罗浮山地界不小,不知道对方是从哪里跑来的,喻燃有些不落忍,从袖中掏出一瓶丹药:“此乃驻颜丹。”
山魈们恭敬地等着喻燃把白玉瓶放到阵外地上,才小心翼翼地从地上捧起来分掉。
驻颜之术,年华永存,皮肉不朽,喻燃坏心眼地想,以人的角度来看,这副尊容,用不用驻颜丹都没什么大碍吧?
喻燃在阵中修炼兼任监工,山魈们片刻不停,小院已经搭了一大半。
转眼日薄西山,喻燃数次看向罗浮山深处,元照还没有回来,不知道一粟海情况如何。
丰灯搁在喻燃脚边,似乎是感应到金乌将落,火光跳动了两下,变亮了些许。
山魈们陆陆续续地离开,庚深夜月华,其中有帝流浆,垂下人间,草木受其精气,即能成妖。
对于山间精怪来说,更是增益修行的大补之物。
喻燃把重黎掏出来,让它也受一受着天地精华。
他神情淡漠,看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只是元照还没回来。
丰灯烧得更旺了,喻燃眼见着万道金丝,纍纍串串,无数帝流浆被丰灯吸入,它下面压着的是元照的法阵,三者沟通,天地人间,竟然构成了一个强大的场。
百步之内,亮如白昼。
和送它的人一样,叫人挪不开眼睛。
喻燃伸手捏住丰灯的灯芯,试图阻止它的燃烧,那火苗却颤了颤,亲近地贴着他的手。
他是丹修,天生就是操纵火的,元照也有纯阳火,喻燃笑了笑,却加重了捏灯芯的力度。
差之毫厘谬之千里,他成不了元照那样万中无一的修士。
用百日艾烧着的纯阳火窜进喻燃的经脉里,裹挟着帝流浆迅速绕转周天,喻燃闷哼了一声,他知道自己要突破了。
他修炼的天赋很差,为了能成为元照的弟子,在修炼初期就用丹药进补,根基不稳,算起来,已经在炼气后期两百余年了。
一个天赋平平的修士,引气入门之后,炼气期也不会超过三百年。
师兄是筑基后期,师姐是心动期修士,烛照峰的每一个人,都自带一种把喻燃比进尘埃里的天赋。
山上还是什么动静都没有,不是魔气作怪阻止,那就是元照自己不愿意回来。
纯阳火烧得喻燃面色通红,它的主人却躲在山上避而不见。
他一旦打坐内视,就不能关照外物,大阵的破绽谁来守?
丰灯像是在催促他,急切地闪了两下。
喻燃敲了敲它:“烧得太亮了。”
丰灯明白他的意思,徐徐暗下去。
周围的景物慢慢地被黑暗吞噬,喻燃莫名感到惊悸和恐慌,他失声叫道:“丰灯。”
喻燃干咽了两下:“烧亮一点。”
若白昼重现,好像还没到元照许诺的“晚间”。
喻燃推拒着纯阳火,做派一如元照拒绝他的情意。
他就那么站着,一人一屋,分不清谁站得更稳当。
这个人,对着本人说不得一句硬话,偏拿别人的火撒气。
元照哪知道喻燃那么多离愁别绪,他在山上忙得要死。
这一粟海简直是莫名其妙,没见过一股一股往外喷魔气的,元照一晃神,好像看到了一台将要报废的拖拉机——间歇往外喷黑烟的那种。
到了最后,元照都分不清自己出的是哪一招哪一式,只是近乎暴力地,把许多晦兽踹回一粟海里,
罗浮山大阵本来就是要让一粟海自行吸纳魔气用的,既然眼下它不肯,元照决定直接强塞。
别说什么天地有灵,元照自己都要成魂灵了。
还没出师的时候,他练剑也算是勤恳,但绝对没有现在这种战至天明的情况。
晨光熹微,元照暴躁地把最后一只晦兽踹回一粟海,先站在一片狼藉中喘了两口气,累还在其次,主要是这种不断重复的感觉,实在让人抓狂。
还有,山底下还有一只爱多想的小鬼,他言而无信,喻燃肯定要不愿意了。
元照扛着渟澍剑一路狂奔,走到山下时,天边的鱼肚白已经被早霞覆盖了。
元照看到喻燃的那一刻,最先注意到的就是喻燃的眼神。
喻燃的眼睛一向如此,他本身不是什么开朗乐观的性格,眼神却总是像盛了日光。
元照一开始没察觉到什么不对劲,他只当是喻燃眼睛里映着早霞,直到走到喻燃面前,他还没来得及说话,手比脑子先反应过来,接住了喻燃下坠的身体。
喻燃对元照的到来没有任何反应,在看到元照身影的那一刻,他绷了一夜的心神突然疲软,任由纯阳火吞噬了自己。
元照这才看出来,喻燃眼睛里分明跳动着火苗。
这火他熟悉得很,就是从他自己身上引出来的。元照搭上喻燃的手腕,内力顺着肌肤相贴之处从一个人转入另一个人身体里。
帝流浆、纯阳火和喻燃的内力搅在一起,这人体内的真气乱作一团,在经脉中横冲直撞,只是喻燃紧闭丹田,不肯让真气进入。
他早该突破了,却苦撑了一整夜。
还是在纯阳火的加持下。
元照又累又气,把脚边的丰灯踢得打了好几个滚。
喻燃的意识不清醒,却紧缩丹门,真气无处疏通,疼得他紧蹙着眉。
“喻燃,喻燃。”
元照轻轻地晃了晃喻燃,后者张了张嘴,好像要说什么话。
他低头凑近,听到喻燃喊:“元照……”
元照猜想喻燃是想喊“元照真人”,没当回事:“喻燃,醒醒。”
喻燃的眼睫颤了两下,突然意识到刚才说了什么,他慌忙睁开眼,正对上元照关切的眼神。不知该如何应对,他那还没醒过来的脑子竟然又指挥着眼睛闭上了。
这下睁眼也不是,不睁眼也不是,喻燃索性躺平装死。
他的一系列动作太麻利,元照只来得及看到一瞬喻燃眼中的惊惶:“喻燃?”
他还没来得及奇怪,就发现喻燃丹门已开,正在有序纳入体内的真气。
元照便只当他梦魇了,他松了一口气,能突破就行。
元照以前听说有人身怀大机缘,天命所归,能于梦中突破,他想,或许小说主角就该有这样的本事吧?他苦笑着拍了拍喻燃:“梦中突破,看来日后要有大作为啊。”
喻燃素来以庸人自居,又得了这名不副实的夸赞,觉得自己面皮发烫。
元照的余光里瞄到一些东西,不以为意地转过头
等等。
元照瞳孔微缩,愣怔着把脸转回来,眼神放空,不知道看向哪里。
好半晌,他调整好了表情,复刻一边刚才的动作。
元照重新转脸。
再一次看到了半成型的一间小院。
什么鬼?!
他低下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喻燃,喻燃感受到他炽热的目光,动也不敢动,连体内的真气运行都迟滞了。
喻燃你特么是会搞3D打印吗?!
元照心道,是不是自己被魔气所迷,做了一场大梦,已经走了十天半个月了,不然,喻燃怎么把这件小院一天之内变出来的?
但是他是纯阳剑体,绝不可能被魔气所影响。
当所有的错误选项都被排除,剩下的那个,再不可能都变成了可能。
喻燃真的用一个白天就把这间小院变出来了!
元照从前觉得,整个烛照峰只有周倜是个家世说出来吓死人的二代。
不想喻燃这浓眉大眼的也搞扮猪吃老虎这一套,整个烛照峰,只有他和姚杏是普通人了。
纯阳剑体,九州最年轻的分神期修士元照,重新定义“普通”。
元照把喻燃从地上捞起来,渟澍剑和丰灯悬在身后,脚下的阵法跟着他一步一步挪动,一直移到小院的正下方。
元照看着空无一物的屋子,暗自庆幸,看来喻燃也没牛逼到这个地步,他还以为他也把家具造出来了呢。
自元照受命来到罗浮山,每日清晨走到一粟海,盯着个破海面看一天,怕它整什么幺蛾子。
晚间魔气太盛,元照就回自己的草棚子里躺着发呆。
才过了没几天,他就觉得自己要脱离人类生活回归原始社会了。
虽然九州现如今的科技发展水平离原始社会也没差多少。
他久违地坐在门槛上,去思考喻燃下山前他总是憋着不敢去想的事。
上辈子翘辫子之前,元照刚从水深火热的考教资大军里奋力挣扎出来,对于“师父”这份职业,他自认是持证上岗的。
然而九州的师徒和天朝的师生并不相同,他带姚杏和周倜就好像带自己的孩子,那些教资资料,他其实都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直到喻燃出现,他把职业道德规范翻来覆去地想,也没找出能钻的空子,确切地说,是一个说服自己爱欲由心的理由。
元照转头去看躺在地板上的喻燃,想不通为什么喜欢他。
喜欢他什么?
还能是什么?
元照心里有个声音回答:喜欢他总是望着自己的眼睛,喜欢他温柔细心自己的什么喜好都记着,喜欢他在院子里打坐练剑刻苦又上进,喜欢他温言细语,喜欢他笑着叫自己“真人”。
元照豁然开朗,他好像思路突然被打开,信马由缰地跑起来:其实……对于喻燃,他连个“师父”的虚名都没有,喻燃从不叫他师父,他从来只叫他真人。
元照的神情肉眼可见地愉悦起来,若不是怕吵醒喻燃,他甚至想仰天大笑两声。
他还没高兴完,就看到地上尘土在轻微地上下颤动。
元照修为超群,目力能察秋毫之末,可见千里之景。
他起身看向远处,有东西奔袭而来,以千为数。
渟澍剑飘到元照手边,已然蓄势待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