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泊惯常背着箱笼,佝偻着身子,瘦弱苍白,嘴角挂着一丝漫不经心的笑,在风奚面前自成一隅。
他好似浑然不在意眼前的人会如何如何,仿佛只是寻常遇见打个招呼,回与不回都行。
风奚望了他一眼,淡声道:“有事?”
赫泊低笑了两声,扯着嗓子道:“这不是难得见您身边多了个人,一时新鲜,就想来看看。”他继而望向言朝,眼神有些复杂,又道,“在下赫泊,是这三界第一好的画师,姑娘可要做一幅画?”
语气里满是对自己画工的自信,还有一个天才画师独有的傲气张扬。
言朝闻言一愣,她突然就想起何伯,怎么这么像呢?难道他们还有别的关系?
言朝半开玩笑地道:“给我作画?难不成是想把我给收进画中给你招点信徒吗?”
赫泊哈哈笑了两声,边卸下箱笼边道:“看来姑娘对我的事迹很了解嘛。不过我只是想单纯的给姑娘作画,那等事情就让天上那些臭神仙来做吧。”话毕,不等言朝说话,赫泊就兀自画了起来。
他支起画架,铺上画纸,坐在小马扎上,认真地作画。
他神情专注,线条流畅,下笔不带一丝犹豫,言朝看到他的额上不知不觉间已经布满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言朝忽然觉得刚刚的话说得欠妥。
暂且不论他与何伯在胜春镇做的那些事情,就单他画师的身份来说,平心而论,他的能力确实是鲜有人及,他对待画作也是极其认真的。即便是那些他瞧不上的神仙,他也画的认真,不掺半点怨恨。
这一点,她当初在雪山神庙中就已经知道了。
不多时,赫泊画好了,小心翼翼地取下画纸,满意地看了两眼,然后才郑重地交给言朝。
言朝接过一看,不由惊叹,他笔下的自己生动传神,笔法细腻精致,一时间竟有些不敢认。
这画上并无任何法力的痕迹,他真的就只是单纯地画一张画。
风奚看了一眼,也颇为赞许的点了点头,虽然他不太喜欢赫泊,但对他的画技还是十分认可的。
言朝由衷地道:“谢谢你为我作画。你确实很厉害,你的画工担得起‘三界第一画师’的名号。你有身为画师的风骨,我刚刚不该那么说。”
赫泊像是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夸奖,他只是静静地收拾东西,面上没什么情绪。但在听到后半句时,他明显顿了一下,那对诡异幽暗的白眸有了一丝光亮,忽然觉得今天这幅画值了。
赫泊重新背上箱笼,抬眼打量着言朝,笑道:“公子已非凡人,想不到这位姑娘也不是个凡人。”他上前一步,低声对言朝道:“若是下次有缘得见,赫泊还愿给姑娘作画。”继而又看向风奚,抬高了音量,“若是公子也在,可以一起。”
说罢,他便背起箱笼,头也不回地走了,很快就消失在人群中。
言朝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
风奚抱着双臂,道:“多半是上次的事情让他心里不快,想来这找点乐子。但在我的地盘上,他不敢造次,所以就只能来看看。”
言朝偏头看向他,道:“你似乎不怎么喜欢他。”
风奚坦白道:“我确实不怎么喜欢他。我虽认可他的画,但他性子古怪偏激,以他现在的身份,如果受了刺激,就会被人利用成为一把杀人的刀。”
言朝道:“我有没有告诉过你,胜春的那个鬼叫何伯?”
风奚挑了下眉,道:“这就有意思了。鬼的魂体不分家,即便是分身,也不能改变。没有一魂的不过是具空壳子,即便有法力意识也维持不了太久,那东西显然两者都不具备。”
言朝隐隐有一丝不安,道:“这事恐怕不简单......”
风奚拍了拍她的肩,笑道:“天大的事压下来也得先吃饱饭再说。走吧,去吃火锅!”
言朝想想也是,当即就在大街上伸伸胳膊伸伸腿,为一会儿能多吃几口做准备。
风奚被她逗笑了,抬眼看看上面的鱼灯,道:“要不要选一盏灯?鱼灯会给你带来好运。”
言朝停下动作,期待地望向漫天的鱼灯,看得眼花缭乱,最后在众多鱼灯中挑了一盏极普通的。没有复杂的装饰,只是最简单的配色和样式。
她撑开伞朝空中一抛,就将那盏鱼灯带了下来,她将鱼灯提在手上,笑道:“还真是抬头见喜了。”
二人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就看见前方的河道上驶来一艘很大的黑船。大到面前只能看到一堵黑墙,仰头望去,船上还有四层楼台,最上面的那层高挂着一块匾额——半闲坊。
黑船从氤氲迷雾中缓缓驶出,船上灯火通明,载歌载舞,甲板上有十多个画着花脸的小鬼,一边咯咯笑,一边朝河中撒纸钱纸花,口中念叨着:“半闲半闲,闲着闲着就快乐了,半着半着就完整了......”
果然,不是阳间的东西都带着点诡异的幽默。
风奚道:“到了。”
言朝惊叹道:“鬼界可真是热闹又壮观!”惊叹之余又觉得惋惜,“可惜春山楼现在休市,要不然说什么也得看看鬼界的春山楼是什么样子。”
风奚道:“那等春山开市时,你若得了闲,欢迎你回来。”
话音刚落,船上出现了一座扶梯,风奚伸手请言朝先走,二人一前一后上了船。
两名接待的小鬼恭敬地向言朝和风奚行礼,引他们入大堂。
大堂内时而是富丽堂皇的红黄二色,时而是神秘清雅的蓝紫二色,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华丽的地毯,周围的环境随颜色的变化更迭,仿佛置身两个世界。
这里人头攒动,人人都带着面具,或饮酒作乐,或唱歌跳舞,或谈情说爱,热闹得很。
想吃什么喝什么,朝路过的小鬼招呼一声,小鬼抬手一挥,吃食便在眼前了。但这里并无桌椅,想坐着就自己随便变个东西出来,或者直接坐在地上,躺着趴着,各种姿势都有,极不讲究。
但他们又很规矩,不管他们如何胡吃海塞,姿势如何古怪,总能把叫的东西吃的干干净净的,不剩下,也不脏了半闲坊的地。
小鬼朝不远处伸手,言朝抬眼望去,人群之后,长阶之上,有一面帷幕。而帷幕之后,隐隐看到一个黑白相间的倩影,正懒洋洋地握在一张榻上。恰在此时,堂内的环境换成红黄二色,衬得那抹身影格外的醒目。
风奚附耳低声道:“那就是千相浮游,她就是我说的那个始终坚持以本相示人的鬼。”
小鬼引二人来到帷幕前,帷幕后的身影缓缓起身,修长苍白的指节轻轻挑起帷幕,一张不容逼视的美艳容颜展现在眼前。
她一袭黑白拼接的长裙,英气锐利的眉眼下透着一丝慵懒,红唇微抿,挂着一丝淡漠的笑,她光洁圆润的头颅上没有一根头发,但看着却不觉怪异,反而意外的清爽。
她一手指甲为黑,一手指甲为红,柔弱无骨的双腕上有两道明显的疤痕,那双赤着的双足上亦然。
言朝打量她的同时,她亦在看她,只是这眼神在二人之间来回流转,似是明白了什么,一脸玩味地觑了一眼一旁的风奚,道:“贵客登门,真是让我这半闲坊蓬荜生辉啊!”话说得恭敬,语气却不见半分客气。
她上前拉起言朝的手,道:“我是殷池,也是千相浮游。你们的事我早就听说了,一直想见见你,今日总算是见上了。”
言朝莞尔,道:“我叫言朝。早就听闻千相大人是鬼界唯一的女鬼王,如今有缘得见,也算是心愿得偿。”
殷池高兴地揽上言朝的肩,带着言朝就往楼上的包间走,刚走出几步,抬手挥了挥,道:“公子就请自行上去吧。”说完朝言朝一笑,亲切地道,“言朝啊,以后就把我这半闲坊当做自己的家啊!别看他是老大,我这可一点也不比他那儿差!”
言朝没想到和殷池的初次见面就如此热情,一时还有些不习惯,只得连声应好。
风奚站在后头,无奈地笑了两声,也跟着上楼了。
包厢内,热腾腾的火锅正咕咕嘟嘟地冒着热气,一股浓厚醇香的麻辣气息扑鼻而来,闻得整个人都暖烘烘的。桌上整齐摆放着各种涮菜和料碟,遥旭和弥清还没到。
殷池招呼言朝坐下,自己兀自挨着言朝坐在了一旁,全然没管风奚。
风奚寻了个位置坐下,摘下面具,照例先给言朝和自己各倒了一杯茶,仔细地检查了一下桌上的菜品,确认没有落下什么后,才悠闲地靠在椅子上喝起了茶。
殷池瞄了一眼风奚,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转头对言朝道:“你还不知道吧?这火锅底料是公子亲自炒制的,每年的今天他都张罗这么一桌,对弟弟那是真用心。但那弟弟也不错,每年他的生辰也是那位张罗的,兄弟俩感情好的我都有点儿羡慕了,早些年我还想自己怎么没有这么一个贴心的姐妹呢。”
殷池眨眨眼,一手挎上言朝的胳膊,笑道:“我挺喜欢你,不如咱们俩做姐妹,你意下如何?”
言朝愣了一瞬,随即点头,道:“好。”
殷池当即抱住了言朝,哈哈笑了两声,道:“好!那咱们也别整姐姐妹妹那套虚的,你叫我阿池,我叫你阿朝。就这么说定啦!”
言朝也开心地笑了两声,拍了拍殷池的背,道了声“阿池”。
殷池洒脱热情,虽然相处不久,聊的也不多,但两人一见如故。
风奚说得没错,她们俩确实相处得很愉快。
殷池亲昵地靠在言朝的肩上,感叹道:“果然,还是姐妹比那些个臭男人相处起来舒服的多啊!”
言朝不解:“为何这么说?”
殷池道:“这可说来话长了......”
殷池与天都的武神陆扬曾是夫妻,二人与帝君含越皆来自凡界的乌目国。不过含越在时是乌目国的全盛时期,陆扬与殷池却是日暮西山,岌岌可危了。
殷池是贵女,陆扬是王室嫡亲公主之子,被当时的皇帝赐婚。二人门当户对,本是一桩美谈佳话,但对他们二人而言不过是一场早就定好的交易。
殷池的父亲在幼时被自己的叔叔杀害,殷池为了报仇,不得不认贼作父。
陆扬虽是公主之子,与当今国主乃是表兄弟,看似风光无限,实则饱受猜忌。陆扬一心想上战场平乱,却被国主疑心携兵谋反,拘在王都,有名无权,愣是让他当了个闲人。
殷池需要借助陆扬的身份帮她铲除仇人,执掌家族大权,陆扬需要借助殷池家族的财势来扩充边防,为将士们提供保障。
二人本无感情,但因两人目标相同,在一次次的谋划中产生了爱意。他们虽都心系家国,但都是心气儿高且很极致的人,
在手刃仇人的当晚,他们在血泊中抵死缠绵,就此结下了深深的羁绊。
他们可以在爱意浓厚时相生相伴,当爱意消散时也可以相爱相杀。
爱意来得快,去得也快。
只因他们始终朝着共同的目标努力,却忽略了了解彼此,感情自然就淡了。
当殷池决心弃他而去时,夜兹大举进犯乌目,皇帝却弃城而逃。王公大臣逃的逃,散的散,只留下了无助的百姓和宁死不降的陆扬与殷池。
在与夜兹殊死抵抗数日后,他们还是败了。
那是从一开始就注定的结局。
一败涂地,但意志不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