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他岂不是比自己岁数都大!
陶仲仿佛知道了一个不得了的大八卦,虽面色平静,但藏在长袖下的手正激动得颤抖。
但这在天庭并不是什么秘密,陶仲飞升于三百年前,而这位让人避之不及的含越之子,瘟神良旭殿下飞升于六百年前,飞升后常年居于下界,鲜少回天,偶尔回来几次也是少有人知。所以那些后来的神官对于这号人物,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说起这位良旭殿下,本名遥旭,是含越与兰依元君的孩子。一个是曾与汐乐将军并称为“苍烛双杰”的武神父亲,一个是有着“三界第一文神”称号的文神母亲,他的未来必定是一片坦途。
恰恰相反,他不仅没有得到丝毫助力,反而遭到了众神的嘲笑与鄙夷,更关键的,还在于含越的漠视。
神之后代皆为**凡胎,若想成神,须得自行修炼。可飞升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这不仅要看天资、努力,更要看运气。有些人能年少飞升,而有些人垂垂老矣才得以飞升。
因此,诸天仙神中有关系的,经常会出现老儿少父这种组合,起初还能作为茶余饭后的笑谈,时间久了也就屡见不鲜了。
遥旭自小天资平平,母亲去世,父亲不管,在人间蹉跎了二十几年,好不容易飞升成神,却没有适合他的神位,最后只能做个人人都嫌的瘟神。
神仙的法力来源除了信徒,还需自身修炼。做神也分三个境界:和生相、道生相、福生相。一般的神仙拼尽一生最多也就到道生相,古往今来能修到福生相的屈指可数,但含越算一个。
可遥旭却是最低的和生相,信徒自然也少得可怜。别人一心想的都是怎么往上爬,他却不思进取,在下界一片荒芜之地种菜养羊。偏那片荒芜之地还是七百年前的浩劫之地,无人不嫌,无人不弃。只因他是含越之子,平日里称他一声良旭殿下都是抬举,没有半点真心,只有满腹嘲讽。
殿中静默半晌,含越侧首示意陶仲,陶仲会意,道:“众仙僚皆已启奏,若无事,便散了吧。”
这是要把遥旭单独留下来谈话了,众仙识趣,欠身称是,纷纷退下了。
遥旭一言不发,也要跟着其他神仙一起退出去,被含越叫住:“良旭,你留下。”
遥旭脚下一顿,还是依言留下。
殿中只剩下含越和遥旭二人。
含越从宝座上走下来,道:“良旭,你就没什么要说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含越不再唤他子旭,而是和别人一样叫他良旭,和其他神仙一样。
太久了。
久到没人记得帝君真正的名字,久到记忆中那道红衣身影日渐模糊,久到他都快忘记自己还有这么一位父亲。
遥旭冷声道:“帝君希望我说什么。”
含越微微一笑,一手放在他的肩上,道:“好。几百年不见,你的本事是愈发的大了。”
遥旭瞥见他宽大的袖子里露出一截黑金护腕,微一愣神,立马又收回视线,道:“那还要多亏了帝君教导有方。”
含越点了点头,收回了手,道:“看来,你是不会回头了。”
遥旭向后退了几步,欠身道:“帝君有帝君的路要走,我也有自己的路。既然不同路,又何必回头。”
含越背过身,道:“你怎知我们不是殊途同归?”
遥旭目中一喜,但随即又淡了下来,道:“帝君亦不会回头,我们又怎能同归?”
含越没有转身,但他似乎笑了,道:“也是。”
遥旭欠身道:“帝君若无别的事,良旭就退下了。”
含越摆了摆手,没再说话。
遥旭退出大殿,忽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天都的景色再美,终究不是他的归处。
他没有回头,就像他方才说的,何必回头。
遥旭望着繁华的天都,和他离开时一样,想到之前种种,不禁感慨:“这里果然还是不适合他啊。”
他不禁想起在下界和莲溪他们一起的日子,明明才分别不久,他已经开始期待下一趟旅程了。
遥旭本想直接离开天都,临时起意转道去明月昭转转。
这里是一条长街。
长得望不到尽头,大街两侧,挤满了各式各样的店铺和小贩。迎客松和五彩灯笼高低错落,路上行神,比肩接踵。他们的穿着或朴素,或华贵,与凡人无异,只是多了凡人没有的灵光和仙气。
在这里不用担心被认出来,因为在这讨生活的小神仙是进不来内庭的,他们对于里面的人事物也不怎么关心。比起内庭那些心思各异的神官们,他们的心思就像凡间的普通百姓,要操心的事就那么几件,其他的想操心也轮不上班。
遥旭走在街上,时不时头顶飞过一只灵鸟,脚下跑过一只灵兽,驯养他们的驭温一手持着酒壶,一手持着召唤它们的红黄大招,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追,步子颠倒,双颊晕红,走两步就仰天大笑几声,疯疯癫癫,又自在悠闲。
那驭温双眼迷离,走着走着就与一卖花的仙子撞了个满怀,二仙撞得纷纷向后弹开几步,手中一扬,驭温壶里的酒,仙子篮子里的花,纷纷扬扬地洒了一地,又给二仙浇了个彻底。旁边正好有一个卖金粉的小贩,见这氛围不错,抬手便挥出一瓶金粉助兴,金光闪闪,落花含珠。
遥旭越过他们,继续往前走,路过一家茶摊。
门口摆放着一排小炉子,炉架上还陈放着各种辅料,茶倌儿围着炉子,略施法术,控着下面的火候,他则盯着上面煮的茶汤,适时往里添加不同的辅料。从门内走出一个小仙,她手中盛着两例茶点,小心翼翼地将茶点放进门外的展柜中,挂上“今日特供”的牌子。走近一看,那茶点小巧精致,颜色淡雅,下方标明名称、用料,明码标价,概不退换。
那仙子看见遥旭,招呼道:“少郎要吃茶吗?”
“我,”遥旭才一开口,便看见屋内的纱帘后坐了一个女子,那纱帘轻薄,她坐在帘子后面,身影像蒙了一层水雾影影绰绰。
清风吹起了纱帘,那女子恰时回眸一笑,眉目舒展,像雨后的山荷花,雨水只是打湿了她朴实的外表,却意外蜕变了内里的坚韧纯粹,更叫人欣赏。
那女子望向遥旭,道:“怎么回来也不打声招呼?”
遥旭一愣,继而有些难为情地挠挠头,唤了声“弥清”,道:“我心情不好,不想扰了你的兴致。”
弥清道:“那正好,进来喝杯茶。”
遥旭犹豫了一下,还是进去了。
弥清已经为他斟好了茶,遥旭才一坐定,茶和茶点就摆在他面前了。
遥旭喝了口茶,目光低垂,道:“你,过得好吗?”
弥清笑了声,道:“挺好,你知道的。”
遥旭这才抬头望向她,道:“那就好。”
二人同时拿起一块点心,指尖相触的那一刻,像是碰到了什么灼热的东西,迅速地收回了手,二人对视一眼,相顾无言。
就这么静静地坐了一会,遥旭先开口打破了平静,道:“明秀元君没有再为难你吧。”
弥清道:“我是她提拔上来的,自然不会为难我。她只是性格古怪了些,对我严厉了些,这都没什么。况且,她的舞姿晓誉三界,又掌管天下祭祀,鞭策我也是应该的。”
遥旭由衷地夸赞道:“你的琴技也是三界第一,又有疗愈净化的功效,你虽为辅神,但你的能力不在她之下。”
弥清吃了一块点心,又喝了一口茶,道:“我明白。我只是觉得她太孤独了,旁人见她永远都是优雅端庄,可望而不可即,但我与她相处了五百年,我知她内心孤独,更知她在天都的每一日都过得谨小慎微,如履薄冰。”
弥清言语停顿了片刻,望向窗外,又道:“若是有朝一日我也飞升了,那我与她就很难像如今这般相处了。”她神色忽而有些凄凉,“或许是因为我和她一样是没有来处的人,所以更能体会她的心情吧。”
遥旭神色复杂,抿唇不语。
关于每个神仙的来处,若是不太光彩或是揭人伤疤,一般都是秘而不宣,毕竟传到信徒的耳中会有损形象。虽然人人都有过去,但凡人百年,神仙千年,神位更替,无需神自己宣传,凡人自会杜撰出一个个他们心中所信仰的完美的神,只要神做得不过分,属于他们的信仰就不会坍塌。
神虽在人之上,但亦受人制约。
思绪回转,杯中的茶也已喝完,弥清道:“本来想请你喝杯茶,舒缓心情。现在看来,好像适得其反了。”
遥旭摇摇头,笑道:“不,在见到你时,我的心情就已经变好了。”
弥清会心一笑,道:“那就好。”
遥旭与弥清在茶馆前告别,他出了明月昭,自天一跃而下,回了凡间。
凡间,兴风小筑。
言朝自从回了家,就开启了躺平模式。
每日日上三竿才起,晚间三更半夜才睡,白天吃着明祈做的饭,晚上还要拉着明祈坐在院子里聊天。
起初明祈还很有精神头,可没过几天,明祈就被熬得眼下乌青一片。
明祈打着哈欠,抱怨道:“你们年轻人可真有活力,但何苦拖累我这个老人家呢。哎呀......你什么时候走啊?”
言朝道:“现在春山休市,要到年后才开。另一边也没什么消息,我不在家,没地方去啊。”说罢,她两手一摊,很是无奈,表示自己也没办法。
明祈“切”了一声,道:“以前你在家还挺好的,怎么这次回来变得有点儿烦人了。”
言朝无语,望向站在窗前的墨墨,道:“墨墨,你来评评理。是不是每次我都劝他不用和我一样睡那么晚,是他自己不听,非要陪着。每次自己说着说着就起兴了,我拦都拦不住。”
墨墨点点头,叫了一声,表示认同。
言朝道:“您看,墨墨都认同了,还有什么话说?”
事实如此,明祈也辩不出个所以然,只得认栽,但仍是嘴硬道:“少说那些,你这清闲日子也过得挺久了,我就不信你还能待得住。”
言朝道:“您放心。等那什么榜灵再来,我一定会走的。”
话不禁说,当天榜灵就出现了,不过是在她的梦里。
言朝睡得香甜,梦中正坐在院中赏花,吃着新晒的杏子干,榜灵的声音突然出现。
“好~久~不~见~啊!原来你叫言朝啊!”
言朝:“你是什么东西?没有实体的鬼?”
“......”
“我是榜灵!榜灵!!!”
言朝:“哦,所以你是来告诉我又有新案件了。”
“没错!”
“......”
言朝:“你没看到我正在做梦吗!!!扰人好梦!!!”
她手一挥,便将那声音驱赶,从梦中醒来,阳光晃得她睁不开眼,这一觉睡得好累。
“醒了就起来吃饭吧。”明祈的声音从屋外传来,言朝醒了醒神,应了声好。
言朝收拾好出去,就见桌上摆了一碗米饭和几碟小菜,明祈坐在一旁的摇椅上看书。
言朝边吃边道:“如您所愿,我要走了。”
明祈放下书,道:“怎么回事?”
言朝想起昨晚榜灵入梦的情景,就气不打一处来,实在不愿回忆,只道:“人家来信儿了,我自然就得走喽。”
明祈道:“去哪?”
言朝道:“没说,但很快就会知道了。”
明祈没说话,起身出去了,再回来时,他手里拿着一个包裹。
明祈道:“这里有新做的杏子干,还有一些衣物。天凉了,自己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
言朝看着这些东西,心里一阵酸楚,道:“谢谢爹爹,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明祈又补充一句:“记得早点回家。”
言朝道:“好。”
言朝拜别了明祈,离开了兴风小筑,榜灵也再次出现。
“下一站,适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