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祀结束,百姓们陆续散场,梅喜背身而立迟迟未动,三人也没有离开。
目沙走到她身边低声说了几句,她这才侧过半边身子,再次看向三人,她的眼神依旧,可当人声散去,火光微微,她站在那高高的祭台之上,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她持剑的手在颤抖。
梅喜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少顷,她又朝着祭台外的某个方向看去,唇边勾起一抹极淡的笑,随后便同目沙一道离开了,步伐看上去有些僵硬。
三人各怀心事回到驿馆,刘桃花一进房间就把墨墨叫出来,一人一鸦,坐在桌前,大眼瞪小眼。
默了半晌,墨墨似乎有点着急,“哇哇”叫了两声,又钻进她的挎包里一通翻找,最后用长喙顶出一个小匣子。
刘桃花道:“墨墨,你难道是怀疑她身上被人下了蛊?”
墨墨眨眨眼,不置可否。
刘桃花道:“我倒是觉得她那双眼睛很特别,又很熟悉。不过她的反应也确实有些反常,看来得亲自去看看了。”
此事宜早不宜晚,刘桃花才打定主意,即刻出门就要去探查一番,门刚打开,旁边的另外两扇门也打开了。
三人同时走出,江鱼道:“看来我们想到一块去了。”
刘桃花道:“我有一个猜测,必须见到圣女验证一下。”
莲溪道:“我陪你去。”
刘桃花“咦”了一声,道:“不是我们三个一起吗?”
江鱼与莲溪对视一眼,道:“我也有个事要去验证一下,不过咱们不顺路。”
刘桃花也不多问,道:“那事不宜迟,咱们赶紧出发吧。”
三人出了驿馆,兵分两路,此刻街道上一片漆黑,但好在大漠星空极亮,道路依然清晰可见。
刘桃花说是要去见圣女,一出门就拉着莲溪坚定地往一个方向走,莲溪跟在她后面,道:“你知道圣女在哪儿?”
刘桃花闻言,脚下一顿,转头笑道:“准确的说,不知道。不过今日在祭典上圣女已经告诉我们了呀。”
莲溪挑了挑眉,道:“你是说她最后看向的那个地方?”
虽是问句,语气却很肯定,他显然也认同刘桃花的说法,并和她想到一块儿去了。
刘桃花眼睛亮了亮,道:“知我者,莲溪也。那个方向是王宫,圣女通常住在王宫旁,人家都发出邀请了,不去看看也说不过去嘛。”
莲溪几不可查地笑了声,道:“那你想要验证什么?”
刘桃花道:“到时候你就知道啦!”
不消一盏茶的功夫,二人来到了距离王宫百米外的一座宅子前,出乎意料的是,这座宅子与周围崭新的房屋相比,显得格外突兀,它陈旧的像是一座久无人烟的荒宅。那门前挂着一串零件残缺的护花铃,风过,发出“吱吱呀呀”的脆响,大晚上听着还怪瘆人的。
刘桃花道:“好歹也是个圣女,壁画粗陋也就罢了,怎么这住的也如此寒碜。就算真是个鬼,倒也不必搞得这么贴合。”
莲溪道:“你倒是一点都不怕。”
刘桃花反问:“你不是也不害怕吗?”
莲溪却道:“这世上只有别人怕我的份,我又怎会惧怕别人。”
刘桃花点了点头,心中颇为欣赏他的坦诚,她总觉得这话若是别人说,必然是虚张声势,但从他口中说出来,却是不可一世的绝对自信。
虽然狂妄,但具备狂妄的资本。
莲溪歪了歪头,道:“你,并不觉得我可怕。”
刘桃花坦然道:“既然是朋友,为什么会害怕。我不是早说过,对我来说,你很安全。而且,我觉得有个这样的朋友真的很爽啊!”
莲溪被她逗笑了,道:“我也觉得,有你这样的朋友,是件非常不错的事。”
刘桃花也这么觉得,道:“你眼光真好!”
门上的护花铃又响了一声,就像是抱怨他们二人站在门前浪费时间,刘桃花赶紧道:“咱们快进去吧,可别让圣女等太久了。”
二人走到门前,正要推门,那门却自动打开了,一阵浓郁的花香扑鼻而来,放眼望去,竟是长满了一院子的沙岚草,只留中间一条较为宽敞的过道。对面有一间屋子,房门紧闭,烛火曳曳。
这里的沙岚草与他们在外面见到的不同,这里的沙岚草长得极高,能没过人的小腿。这里的花,也不是寻常的紫色和白色,而是如火焰一般的红色,即便终日困居在这方天地中,依然开得热烈,只为了等待那个懂得欣赏它们的人。
二人穿过那片沙岚草,行至屋前,一道生硬的声音从里间传来:“贵客上门,请进吧。”
二人对视一眼,推门入内,只见圣女仍是那身华服,妆容精致,双目空洞,一动不动地端坐在椅子上,像极了一个瓷娃娃。
莲溪道:“圣女是特意在等我们吗?”
圣女仍然没动,缓缓道:“有贵客光临夜兹,我作为圣女,理当见过。”
趁着二人说话的间隙,刘桃花悄悄打开了那个小匣子,从里面飞出一只极小的蝴蝶,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圣女的脑后。
莲溪道:“那敢问圣女名讳?”
圣女一字一顿,道:“梅,喜。”
真的是梅喜。
刘桃花道:“圣女特意引我们来此,又是所谓何事?”
梅喜眼睫微颤,终于有了一丝反应,脸上的表情也变得生动,道:“你们可曾见过姐姐?”
刘桃花道:“你是说,梅令?”
梅喜忽的瞳孔睁大,情绪有些激动,道:“那是我姐姐!是我姐姐啊!”她说着说着,又突然掩面哭泣,道,“姐姐成了神仙,可她为什么不回来看看......这里,不是她最牵挂的夜兹吗......”
梅令成了神?她明明已经战死了啊!
莲溪道:“你姐姐成了神,为何没带你一起走?”
梅喜摇了摇头,道:“我不能走,不能走......姐姐走了,我也走了,夜兹怎么办......”
莲花道:“不走,你们就会被视为不祥的征兆。”
梅喜猛地站起身,狠狠地瞪着莲溪,目眦欲裂,厉声道:“我们才不是什么不祥之兆!!!”她大口地喘着粗气,转而凄声道,“该死的人是我!是我啊!但是!我只有留下来才能向那些质疑我们的人证明,我们的选择是正确的!”
莲溪叹了声气,像是猜到了什么,语气也变得柔和,道:“你一个人坚持了这么多年,一定很辛苦吧。”
梅喜的眸中恢复了一丝清明,人也平静下来,道:“为了姐姐,为了夜兹,一切都是值得的。”
此时,那只小蝴蝶飞回到刘桃花身边,她放在鼻间闻了闻,心中了然。
刘桃花道:“我们看到的夜兹民风和乐,治下清明。如果她知道你为夜兹所做的一切,一定会很高兴的。”
梅喜怔了一下,眼中亮起微光,可很快又熄灭了,道:“不,我害了夜兹,我对不起他们......对不起姐姐,对不起,这双眼睛......”
话音刚落,梅喜忽然浑身一僵,晕了过去。
莲溪眼疾手快,飞身上前接住了她,刘桃花急忙上前查看,惋惜道:“本就是已死之人,又被蛊虫反噬太久,用不了多久,她就会彻底失去清醒,‘清醒’着沉睡,直至化为虚无。”
莲溪并不意外,他并没有在她的身上发现任何法力的痕迹,行为又十分怪异,像是被人控制一般,她短暂的清明,是挣扎,也是求救。
还不等莲溪要问是什么蛊时,方才梅喜坐的椅子下方发出一声响动,那是一个暗格。
刘桃花走上前去查看,发现里面放着一个精致的木盒,她将木盒取出打开,发现里面装了一本厚厚的笔录。她打开来看,上面竟然没有字,而是一些密密麻麻,但有规律的刺点。
那是盲文。
莲溪道:“那上面写了什么?”
刘桃花边看边回答道:“是梅喜用盲文记录的个人笔录,不过我能看懂。”
刘桃花不知,在她说出这句话的同时,莲溪的脸色一沉,眸中涌动着一股不明的情绪。
刘桃花见他没说话,以为他不相信,便就着笔录娓娓道来。
原来,梅喜幼时曾生过一场大病,以致双目失明,遍寻名医而无果。她们姐妹的身份在夜兹很是敏感,但并非所有人都将她们二人视为不祥之人,其中就有一位自小陪在她们身边的王庭官员,是她们的老师,也是如今的国师——目沙。
圣女只能由她们中的一个来担任,且无可替代,为了不引起百姓的恐慌,一直对外宣称只有一位圣女。至于其他反对的人,始终觉得留下她们是隐患,需得留一弃一。但姐妹二人意志顽强,且信念坚定,并在目沙的照顾下逐渐长大。
在她们十岁那年,两姐妹的才能都逐渐显现出来,但梅喜却突然生了一场病,最终导致双目失明,朝中大臣便以“安固国本”之名,要将失明的梅喜献祭,梅令以性命要挟才保住了梅喜的性命。
毕竟在这个国家,君王与圣女都是不可或缺的,一旦被选中就很难更改。
梅令成为圣女,为了不让那些人伤害梅喜,在位期间,手段雷霆,兢兢业业,更是为了与合古台和平共处而四处奔波,也因此结识了赤禾。他们二人志趣相投,志愿相同,都希望在这一代结束两族长达几百年的纷争。
就在梅令以为大愿将成之时,赤禾被一位路过的神官点将,一跃飞升成神。赤禾飞升后,曾来找过梅令,问她是否愿意修道成仙,并说以她的能力定能飞升。梅令拒绝了,大愿未成,她不能舍弃她的国家,还有她视若珍宝的妹妹。
赤禾飞升后不久,合古台便举全国之力攻打夜兹,城中更是出现了内鬼,后来才知,梅令身边的下属早已有人投靠了合古台,太子飞升,正好给了合古台内部反对议和的人以可乘之机,借机将夜兹一举歼灭。
内忧外患,梅令愧疚难当,于是披甲上阵,击退敌军。她知此战凶多吉少,心中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梅喜,故出征前,将自己的眼睛换给了她,这样即使她死了,妹妹也能好好的活下去。
最终梅令战死沙场,夜兹惨胜,合古台亦伤。
梅喜代替梅令力挽狂澜,第一件事便是将背叛夜兹,构陷梅令的亲随及国师亲手斩杀于王庭,提拔目沙为国师,但她们双生子的身份也因此暴露,百姓不知内情,称她是祸国妖女。她安抚民心,休养生息,礼下万民,获得了全城百姓的拥戴,但她却选择承袭梅令的遗志,甘愿做一个臭名昭著的圣女。
当她以为一切都在向好发展时,夜兹却变了,夜兹被困住了。
作为圣女的她,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想要回家的人死在了家门外,永远地被困住了。
正当她快要绝望时,有人告诉她,梅令没有死,而是和赤禾一样,飞升了。她心中燃起希望,一次次试图向外求救,希望姐姐能看到,可是没有人。
她不明白,也不知被困了多久,只知道那些想要回家的人越来越少。她能做的就只有在庙里为他们立一方无字灵牌。
她才是那个最该死的人。
姐姐,沙岚草又开花了,你看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