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安四年,夏。
金陵城里多了一对同日生的婴孩。
静安侯从北边得了一块通透水润的玉石,托工匠精心雕琢了两块芙蓉佩,一块给自家孩儿,另一块赠给了隔壁街祝太傅的孩子。
两家私交甚笃,彼此的夫人在闺中便是好友。所以侯府才早早地雕琢了两块白玉芙蓉佩,等着孩子的降世。
孩子出生那天,祝太傅给两家都取了名字,他笑着道,“今日我们两家都得了一块美玉,便以玉为名,我家这个叫卿玉,你家那个叫松玉,可好?”
取名这方面,静安侯自认不如祝清月,男孩子叫什么都好,若是长大了像太傅这般光风霁月便更好了。
他遂喜笑颜开地看着祝太傅,“这两个孩子缘分深,不如我们两家再定个亲吧。”
静安侯眼巴巴瞧着祝太傅怀里的女婴,他也喜欢女孩,要是自家也生了个女儿该多好,儿子多少是要吃点苦的,不过侯府以后可以娶祝家的女儿,这样他就也算儿女双全了。
一听到定亲,祝清月就故意装聋,他家的掌上明知,他自己还没有捧几日,怎得就订给别人家了。
不可以,他可不同意,就算两家的夫人要好,曾想指腹为婚也不行。
一旁的静安侯逗弄着怀中的婴孩,他希望白松玉这辈子别像他似的,在战场上水里来火里去的,要像太傅一样多读书,用一身的学问考科举。
他希望白松玉可以一辈子安安稳稳的。
白家和祝家的两个孩子一起出生,一同长大。两人一起读书写字,骑马射箭。
在他们相识的第十六的年头,两家终于订下了亲事。
元安二十年的暮春,那天的风很轻,午后的阳光是暖洋洋的。
祝卿玉拿着家里的盘缠骑着马走出金陵好远,她晃着缰绳,只觉得空气中都是自由的味道。
身边后传来阵阵马蹄声,祝卿玉紧张的回头,看到是白松玉来追后松了一口气。
不过她还是没有停下来。
白松玉追到了十里亭外,“你竟走了这么远,若不是早些看到你离家出走的书信,我怕是都追不上你。”
白松玉拉了拉缰绳,“跟我回去吧,你一个人闯荡江湖多危险啊。”
祝卿玉略微娇蛮地拍开他的手,“不,我不回去。”
他问:“为什么...”
她回道:“什么为什么?”
白松玉语气软和许多,挺拔的身形像是泄了气,“为什么你不愿意嫁给我,卿玉...你...不喜欢我吗?”
祝卿玉一听他这般问法,气得转过身去,“白松玉,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吗?”
祝卿玉就不是能早早成家的性子,她自幼放纵惯了,怎能甘心困于内宅。
就算那个人是白松玉,也不可能。
她缓缓道出理由:“你才情好样貌好,家世好,武艺好,哪哪都好。你前程似锦,未来可以封侯拜相,建功立业。可是凭什么...凭什么我的未来和你不一样,我不要当困在笼中的金丝雀,也不愿做攀附你的菟丝花。”
身旁的白松玉一听,立马道:“我不是…我不会,就算嫁给我,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她秋水般的眼瞳带着一些难言的愁绪,“你的后宅不也是后宅,有什么区别?”
云淡风轻,祝卿玉抬头看万里碧空澄澈如水。
她说:“我不甘心,所以我要离开金陵去见天地之辽阔。”
“卿玉…”白松玉炙热明亮的目光在瞬间变得黯淡。
“让我走吧。”祝卿玉松了松缰绳,坐骑往前走了几步。身后的白松玉愣愣的,手里抓着祝卿玉的衣袖不肯松。
祝卿玉愠怒打了那只拽住自己的手,他还不放手。祝卿玉看他支支吾吾,一副畏首畏尾的样子,让人着实觉得窝囊。
他素日里也不是这样的。
“过来…过来呀。”祝卿玉放话了,可白松玉还是磨磨蹭蹭的。
她有些不耐烦,便一把抓住白松玉的手,将他拉到自己跟前问:“你想说什么留住我?”
白松玉无声低下头,却不想祝卿玉侧过身蜻蜓点水地亲了了一下白松玉的脸颊。他又呆住了,胸腔内仿佛有什么重重的落下。
鼻尖蹭过肌肤,零散的发丝抚过他的衣襟好像有些痒。
“白松玉,你可真是金陵最大的傻子。”
祝卿玉朝着白松玉笑了笑,那笑似乎融在了春风里。
白松玉看着阳光下如玉般明艳的人儿,同样也笑了笑,“卿玉,你不要怕,我这就回去同母亲说我们的婚期推后。”
“我可以和你闯荡江湖,见天地辽阔。我也请你等一等我,不要把我一个人留在金陵。 ”
良久,祝卿玉微微点了点头。
她还是回去了...
从她见到白松玉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自己走不出这金陵。
十六岁的白松玉在祝太傅门下读书,跟静安侯习武,是金陵城里不可多得的才俊公子。
他有着金陵权贵里没有的一腔赤诚,他是祝卿玉独一无二的白松玉。
因为他是白松玉,所以她动摇了自己出逃的决心,她愿意信他。
那时的白松玉心想,只要是祝卿玉想,他愿意为她付出一切。
回去的路上白松玉送给了祝卿玉一把素净的匕首。这是他亲手打的,是从前祝卿玉缠着他要的。只是刀鞘还没来得及装饰,就送出去了。
祝卿玉贪恋地看着他如玉的面庞,芙蓉佩的流苏晃呀晃,缱绻的梦里似乎还带暮春的温柔。
又梦到白松玉了....
艳阳天突然暗了,不知哪来的浓雾拢住了祝卿玉,周围的景象犹如流云变幻莫测。
她孤立无援地站在原地,惶恐地喊着白松玉的名字,天地却犹如死寂。
那时的祝卿玉不知道,当日她回到的是地狱般的金陵...
仿佛只是一瞬的跌落,城外十里亭的草地就变成了阴暗幽闭的密道,祝卿玉踉跄地往前跑。到处都是燕王的锦衣卫,他们抄了祝家,她要去东宫找父亲。
东宫被封了,慌乱的祝卿玉很快找了父亲,“父亲,家里来了好多锦衣卫,这是怎么回事?”
朝局瞬息万变,在见到祝卿玉的那一刻,祝太傅就什么都明白了。锦衣卫封锁了东宫消息,想来是燕王早就准备好的。
没有过多的言语,他拉着不安的祝卿玉再次走到了密道前,不顾祝卿玉的挣扎,将她推入了密道,“卿玉,跑!快跑!不要回头!”
豆大的眼泪蓄满了她的眼眶,祝卿玉不甘地拉着祝太傅的手,“父亲,你跟我一起走。〞
“为人臣子,父亲是走不了了。”
“你要带着希望,好好活下去。”
.......
“父亲!”
轻纱笼着的薄帷帐下,柳念青从梦魇中惊醒。她拼命地呼吸着夜里稀薄的空气,裸露的肌肤都是汗。热泪无声地从眼角滑落,而后了无踪迹。
她去摸枕头下的匕首,触手可及的冰凉让她很快的冷静下来了。
十年了,她还是忘不了那天的金陵。
博山炉的冷香又燃了起来,三更的金陵城空荡荡的。檐铃被风吹动,发出清脆的响声。
柳念青站在窗前手里攥着芙蓉佩,她想起了西川身上的那块芙蓉佩,也是白松玉从前不离身的那块。
元安二十年,陛下突发卒风,东宫造反。燕王拱卫皇城,平叛有功...随后即位,奉陛下为太上皇。
新帝的锦衣卫在日夜在金陵城中搜寻逆党,朝中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祝家全家被抄,男丁流放,女眷没入教坊司。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祝卿玉这个名字也早就被自己抛弃了。从前的名门贵女,如今鹤鸣楼里的念青姑娘。
她是谁,已经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