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鹊陪着小男孩在池边喂锦鲤, 沈清徽的目光看过去,她的裙子在鹅卵石地面上晕开一小圈,她偏头笑着,眼神干净明亮。
沈清徽也淡笑了一下。
晏婧晗往那边看了一眼。
她跟沈清徽也算是认识了很多年, 还不曾见过他笑的这样轻松过。
“你跟她讲过没有, 我的事情?”晏婧晗低声问了一句。
“还没有, ”沈清徽的笑意收敛,“等忙完沈家的事情再跟她说。”
“好, 我这几天也要跟晏家摊牌了。”
晏婧晗今年也已经三十四岁, 放在心里的人,只会随着时间越加深刻。
沈清徽搁下茶杯, 拿起大衣,江鹊回头看到他起身, 对小男孩道别。
小男孩问她叫什么。
江鹊回答,“江鹊。”
“我叫leo,唐乐安。”小朋友脆生生的回答。
江鹊笑了, 跟他约定下次再见。
小男孩对着她挥挥手。
江鹊朝着沈清徽跑过去, 沈清徽拿起她的外套给她穿上,又仔细地给她系好围巾。
大概是房间里暖气很足, 江鹊的小脸有点发红。
沈清徽牵着她的手,“走, 我们回家了。”
“好。”江鹊回头, 同陆景洲几人告别。
那位看起来很优雅漂亮的女人也对她笑着点头。
淮川的冬天冷且潮湿, 车子停在了马路的对面。
江鹊挽着他的手, “小朋友真可爱。”
“没你可爱。”
“……人家才八岁,我跟人家怎么比。”
“不用比,我永远选你。”
“……”被人这样坚定地选择着, 江鹊心口温热。
趁他开车门,江鹊向前迈了一步,走到他的面前,两只手环住他的脖颈,还没踮脚,沈清徽先弯腰,揽着她的腰将她压近。
“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粘人?”
沈清徽的鼻尖抵着她,马路上有些空旷,灰蒙蒙的天,路边挂着红色的灯饰。
江鹊笑了,“以前也没想过您这么喜欢我!”
回去的时候,江鹊算了算,家里的冰淇淋还只剩下一盒,要去便利店再买一些。
沈清徽应了一声,车子拐了个弯,大年初一,好多商场都早早歇业,只有路边还有一些二十四小时的便利店。
江鹊小跑着进去,从冰柜里挑了几盒草莓味的冰淇淋,又从货架上挑了两袋薯片,怕他等太久,正要结账,却看到身高腿长的男人站在收银台旁,随手拿了一盒什么。
他站在那里,哪怕什么都不做,都已经很是迷人。
江鹊捧着薯片和冰淇淋过去,想到他戒烟,以为拿了一盒口香糖凑单,凑过去看了一眼……
江鹊:……后悔了,不该看。
店员神色照常结账,装进购物袋。
沈清徽对她伸出一只手,“走了,还发呆。”
“哦……”
江鹊默默把围巾往上扯了扯。
因为那一盒东西,江鹊回家先把冰淇淋放进了冰箱,又把薯片放在了客厅的茶几上。
购物袋里只剩下那盒东西。
江鹊实在也不知道往哪儿放。
脸颊涨红的发烫。
过了一会,沈清徽打了通电话下来,看到江鹊坐在沙发上发呆,视线扫了一圈,他探手拿出来,江鹊又迅速把视线挪开,打开电视,画面还定格在某场电影的吻戏上。
这一瞬间,江鹊鼻尖儿都冒出了一层薄汗。
沈清徽笑了一声。
江鹊又一扔遥控器,说自己还没有喂喜鹊,要去看鸟了。
沈清徽看着她跑开,眼底的笑意更深。
其实这一天也并未如江鹊所羞涩的那样发生些什么,因为才回来不久,沈清徽接了一通电话,又换了衣服说要出门。
江鹊在二楼的花房里逗着那只小喜鹊。
它恢复的很好,黑白相间的羽毛很漂亮,但是大概骨折很严重,落了一点后遗症,翅膀总挥地不太利落,加上天渐冷,出去也无法过冬。
于是便暂时留在这。
喜鹊很欢快,在笼子里蹦来蹦去,偶尔叫几声,听的也很清脆。
沈清徽推门进来,便看到江鹊站在温室盎然的绿意里,伸手逗弄着鸟。
外面的天依然雾蒙蒙,这里就是别样的春意。
“沈先生,您要出门了吗?”江鹊回身看着他。
“嗯,去一趟医院,可能今晚会回来很晚,你要早点休息,”沈清徽走过来,喜鹊也歪着头看他,“有什么事情给我打电话。”
“知道的!”江鹊其实心里能猜到大概是什么事情,她伸手抱了抱他,“你有我的。”
沈清徽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江鹊才到他的下巴,她仰头看他的时候,眼神很柔软。
沈清徽心里大概是有什么心事,他的目光很沉,最后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伸手揽住了她。
江鹊在家里穿了一件宽松的毛衣,头发随手挽了起来,露出的一截脖颈白皙纤细。
沈清徽的吻落在她的唇上。
“等我回来。”
“好。”
“无聊了自己看会电影,我给你选了些片子,在茶柜上。”
“好。”
“十点就要睡觉。”
“好。”
“冰淇淋只能吃一盒。”
“知道啦,你好啰嗦。”
沈清徽抱着她,有一种无声温情,心口是有些说不清的复杂话,想说,又不知如何启口。
“晏婧晗的事情,我晚点回来再告诉你。”
静默的空气中,只有喜鹊叽叽喳喳了几声,他的声线很平却很沉稳。
江鹊点点头,相信他。
大衣口袋里的手机又开始响,江鹊松开手,“你快去吧,我等你。”
她像一条鱼,从他的怀里钻出来,然后去旁边拿了鸟食。
隆冬的潮湿里,这是他唯一的一片温情所在。
-
电话是程黎打的,已经打了很多通。
沈邺成已进入弥留之际,随时可能要不行了。
沈清徽去医院的时候,私人病房外已经站了一圈人。
病房是套间,客厅里真是好些人,那些面庞,都泫然若泣,但扫一眼过去,没几个熟脸孔。
唐吉玲的衣服好几天没换,脸色憔悴,作出了一副尽心尽力照顾重病沈邺成的模样。
沈睿言神色悲泣,有人静默地跟他握手,他时不时揩一下眼角。
沈清徽看的很麻木。
绕过一行人,里面的门内,是躺在病床上,戴着呼吸罩的沈邺成。
半年前的一场中风,接二连三又查出了许多毛病。
有钱能使鬼推磨,他八十六的年纪,还包机找了最顶尖的医生做了一次手术。
可到底也没留住这口气。
沈邺成早在半年前就知道自己可能熬不住这场病。
除夕夜,医生下了病危通知,老爷子昏迷了一整天,大概是回光返照,深夜时分勉强睁了眼。
床边守着的是庄家人,沈邺成迟迟未立遗嘱,是想拖着,以为沈清徽不管还是施压不够,却不曾想,沈清徽不插手是真的不插手。
他这把老命,怎么能跟沈清徽熬?
昨夜托了邵闻瑾秘密叫了律师,简单地做了遗产分割。
他撑着一口气,是想等这个儿子亲自来一趟。
沈清徽推门进来,站在他床边,眼神很冷淡地看着他。
沈邺成的眼睛浑浊,半年不见,原本他还有些精气神,现在已经枯槁的像一棵将死的枯树,整个人瘦的快脱相,只一把骨头。
有钱也不一定能有个善终,在病的最后阶段,沈邺成只能插胃管,吃喝拉撒全都在这张病床上解决。
沈邺成的唇翕动,断续地想说点什么。
护士凑过去,帮他取下氧气罩。
沈清徽往前走了几步,坐在床边,一言不发。
沈邺成的喘|息声很粗很重,“我走了……还有晏家……”
“你想说晏婧晗?”沈清徽凑近了去听,勉强辨别出“晏”字。
沈邺成的视线涣散。
沈清徽从大衣口袋里摸出来一本证,递到他眼前。
“我和晏婧晗做了几年戏,您大可不必为我编排,沈家的东西,除了该是我的那份,别的我也不要。”沈清徽低着头看他,神色很静。
沈邺成的呼吸更剧烈,旁边的护士连忙给他重新扣上呼吸罩。
仪器发出刺耳的声音。
“我也……没看错你。”
沈邺成的唇抖动着,断续地一句话,手忽然攥住了沈清徽的手。
沈清徽低头看,他的手上布满了褶皱,干枯的有些吓人。
沈邺成也怨不得别人,对这个儿子,确实从未上过心、也未尽过身为父亲的责任。
只因为他曾经有个过分优秀的儿子沈容信,将所有的爱与关注都给了他。
就算后来沈清徽出生,也少了那些爱意,只觉得他是维系着庄家的纽带。
沈邺成将他当成一枚棋子,他不管沈清徽是否有自己的想法、走多少歪路,只要这个儿子还留着一口气就还有他的价值。
人与人是相互的,亲情也是。
到他老来,沈清徽一次都没来过,他也无可怨。
最后一点寄托,是他打拼了大半辈子的事业,希望至少能够在他的手里延续下去,可沈清徽从头至尾都不肯要。
也从头至尾不肯走他安排好的路。
沈家安排的一条路,是漆黑孤寂的海底隧道,这条路上没有任何风景可言,走错一步,就溺死在海里。
他宁愿去孤野森林披荆斩棘,穿越沙漠与荒原,去找属于他的春天。
沈邺成在最后的片刻,想到了很多年前沈清徽跟他断绝关系时说的一句话——
“我来这个世界上,不是为了按照你们的要求娶妻生子循规蹈矩,我是要去看山看水,流落街头也心甘情愿。”
“沈清徽,你会后悔的。”
“那我就去后悔。我是为我自己活的,后悔我自己承担,我也不做旁人认为正确的事情。”
仪器发出了“滴”的一声。
屏幕上的一条线变平缓。
新年的大年初一,沈邺成离世。
大年初二,沈邺成下葬,葬礼与追悼会定于初三。
江鹊在新闻上看到了消息,她没有仔细看。
热搜下面一连串的“沈”。
她静默地吃着冰淇淋,电视里的画面让她索然无味,只想着沈清徽现在怎样。
想给他打电话,又怕打扰他。
最终,她吃完了一盒冰淇淋,默默躺在床上,又睡不着,起身开灯。
房间里好空旷,明明暖气很足,可是她有点手脚冰凉。
江鹊也不知去哪儿,就走到了放着花的温室。
冬天来时,他托人将院子里的花花草草都搬到了二楼的玻璃房中。
在一片萧瑟的灰白里,这里是属于他们的春天。
喜鹊站在笼子里的横杆上,叽叽喳喳地又在叫。
江鹊就坐在玻璃桌旁,伸手摸着喜鹊的小脑袋。
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我挺希望你能留在这,”她呢喃地说,“喜鹊应该活在永远的春天里,这里才有永远的春天。”
喜鹊歪着头看她。
沈清徽闲暇时跟她说过。
说喜鹊冬天也不爱往南方迁徙。
江鹊问他,那喜鹊怎么过冬?
沈清徽答,也许在外面捡些残羹冷炙果腹。
江鹊想想就觉得好可怜。
没有他的一天,江鹊趴在温房里,视线落在喜鹊身上,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喜鹊已经长出了漂亮的尾羽。
初见时,这只喜鹊比她好不到哪儿去,差点死在那个暴雨夜,浑身都是伤。
江鹊有一下没一下的摸着喜鹊。
楼下传来车子的声音,江鹊抬起头,起身跑到玻璃窗旁边往下看。
院子的门推开,身形落拓的男人走进来,江鹊小跑着下楼,叫鞋子都没来得及穿上。
沈清徽看到她跑下来,真是一点都不奇怪。
他稳稳当当地接住她,风衣上还沾染着一点凉意。
“沈先生……”江鹊也没想到,只在新闻上看到说明天一早是追悼会,她紧紧地抱着他,抬头问,“你怎么回来了?”
“回来催你睡觉。”沈清徽抱着她,“就知道你现在越来越不乖,都凌晨两点了还不睡。”
江鹊扁扁嘴,把脸埋在他的怀中。
沈清徽神色有一点倦怠,但看到她的时候终于舒缓了许多。
起初是只想回来看看她睡得好不好,车子驶进来,看到二楼的玻璃房里还亮着灯。
这就是这一刻,心口难掩的情绪。
他的生命中也终于有了一盏灯。
沈清徽吻了吻她,将她抱上楼。
他不能呆太久,丧事早上五点就要开始。
其实说不清是为什么的,只有一小时的休息时间,他忽然很想回来看看她。
沈家人守灵,邵闻珂给他打了个掩护才能走。
沈清徽坐在床边,房间里只亮着一盏床头灯,暖暖的灯光镀在江鹊脸上,她的睡颜安静。
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一下,沈清徽起身,吻了吻她的额头。
江鹊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起,旁边的床单没有一丝褶皱,沈清徽没留太久。
一看时间,是早上八点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