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去叫了医生, 陈盼和村长妻子给外婆换上寿衣。
江鹊呆站在一旁,眼泪干涸,她难以置信。
来的人是镇上的医生,来确认死亡。
村里的规矩是当日火化, 次日丧葬, 因为年事高, 是喜丧,会在村里办一天的流水席, 也有专门的治丧流程。
村长带着年轻的人在院子里搭了简易的灵堂, 其实只是白布顶,前面放了一张供桌。
照片是村里的年轻人, 将陈知慕和秦佩之的低保照合在了一起。
村长治丧,交代流程, 江鹊坐在床边,这一张木雕床,外婆说是外公亲手做的。
外公生前很能吃苦, 务农, 有时候还做些木工活补贴家用。
失去一个重要的亲人,并不是意识到她不在了, 而是看着桌上坏掉的鸡蛋羹,一只碗, 装着半杯水的玻璃杯, 这一刻情绪才真正崩盘。
从屋里的窗户往外看, 正好可以看到猕猴桃树。
外婆常常坐在那里, 就着一点昏暗的光给她织毛衣。
而现在,猕猴桃树下空空如也,傍晚时分, 天气阴沉的厉害。
陈盼说明天肯定要下雨,要不然丧事简单操办一下?
村长不同意,说秦佩之在村里名望高,明天下雨也得办的。
陈盼不太高兴。
村长妻子送来了孝服。
八点多,一辆轿车停在了村里。
村长去看,却发现是许明和许朗来了。
兄弟俩也都六十了,手里捧着一身放了很久的藏蓝色棉布衣服。
那天以为是村长说来糊弄他们的,不曾想,回去翻找到那件穿了一次的新衣服,果然从口袋里拆出了五百块钱。
还是崭新的纸币,叠的规规整整,被人细心地缝在了内衬里。
人生一大憾事,人过世了才知晓情意。
这一夜守灵,说起来也是好笑,陈盼熬不住去睡了,只有江鹊跟这两个未曾谋面的舅舅跪在灵堂前。
许明和许朗恸哭,两个男人伏在供桌前,悲恸地跪着。
陈知慕葬礼时,他们没有来,亏欠的恩情和很久后才知晓的情意,几乎要将二人击垮。
江鹊只跪在地上,呆呆地看着照片上的外婆。
照片上的老人眉目慈祥,嘴角带着一点笑意。
可再也见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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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的陈家峪开始下雨,起初是小雨。
村长也一夜守在江鹊家,中途回来了一趟。
沈清徽听村长说了外婆过世的消息,真的很想去抱抱江鹊,可这样的尴尬身份,他怕给她惹来麻烦。
他坐在客厅里,隐约能听到一些叫骂声,后来是女人的大哭。
沈清徽恍惚地想了许多。
其实想的事情乱七八糟,最后落定,是在想江鹊现在是不是很需要一个拥抱,很想找一个地方哭一哭?
村长家亮了一夜的灯。
家门是在凌晨三点被人推开的,沈清徽抬眼向外看,看到一个年轻男人走进来。
个子不算很高,很瘦,站姿松垮,有种痞气样,手里拿了个旧手机。
他敛了敛神色,对他伸出一只手,“沈先生你好,我是江志杰,江鹊的哥哥。”
伸过来的手,少了一根手指。
沈清徽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外面下着雨,江志杰身上淋湿了一些,深色的棉T上落了斑驳痕迹。
“有什么话直说吧。”
村长家是简单装修过的,布沙发,玻璃窗户外面,种着一棵月季。
红色的月季,才将开未开,雨珠砸在上面,一棵月季颤颤巍巍。
沈清徽坐在沙发上,神色很淡漠,不辨喜怒。
“行,沈先生是个爽快人,”江志杰粗粗一笑,直接问,“你看上江鹊了是吧?”
看上,是个很粗鄙的词,沈清徽不喜欢,眉心微微皱了皱。
“我就跟你直说,沈明懿也对江鹊有点意思,我妹妹呢,虽然没什么文化,但人也还算是漂亮,你要是想玩玩,这也不是白玩,看起来我妹妹跟了你一段时间,我就不跟你要太多了,四百万。”
四百万正好,三百万还清钱,一百万做首付。
有了这钱,他能跟刘倩文结婚了。
江志杰从心里觉得江鹊值三百万,因为江家没有东西可以抵押,江鹊一个人给他在沈明懿那里抵了三百万。
“江鹊知道吗?”沈清徽依然很平静,问出的话不重不轻,却叫江志杰心里一抖。
他眼神打量,沈清徽穿着很简单休闲,腕上一只手表,是限量款的百达翡丽,一只表就是淮川半套房。
四百万对他来说是小钱,他肯定出得起。
“江鹊知道不知道有什么意义?就算你真是认真的,按照淮川规矩来,彩礼钱也是这个数。”
江志杰觉得自己很有底气,他突然狡黠一笑,“沈先生,我之前听说过于书云的事……”
也正是这三个字,让沈清徽终于抬眼看了他,。
江志杰确实很粗鄙,没上高中,技校里的混混,寸头,额角还有一道疤。
在医院门前,沈清徽是看到了陈盼和江振达。
一个略胖又市侩的女人,廉价的衣服,乱糟糟的短头发。
旁边的男人背心短裤,嘴里咬着一根烟,也一脸不耐烦。
江志杰更是。
江鹊是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父母的虚伪与势力,磨掉了她本该有的勇气,她的自卑和敏感,有迹可循。
有那么一个恍惚的片刻,沈清徽觉得自己跟江鹊的生活环境大概相似。
冷漠的饭桌,不正常的母亲,永远寡言的父亲。
他从没有学会如何去爱一个人,从小就没有见过美好的感情是什么样子。
他以时间和阅历学会了温和与淡然,起初他只是对她有一点善意,于是这个小姑娘竭尽全力地对他好,原来他是她生命里仅有的一点温暖。
沈清徽也突然意识到,江鹊的这二十年里,除却她的外婆,大抵只有自己对她好。
而江鹊,也是唯一一个眼神永远只有他的人,她永远会站在他身边,很单纯的看向他、只有他。
他不知道,带他重新找回爱的小姑娘,这二十年都是活在怎样黑暗的世界里。
她努力地生活,她本身就是一束干干净净的光。
戳到他神经的,不是于书云这三个字,是看到江志杰眼里的贪婪和算计。
他很想带着江鹊彻底离开这样的沼泽。
“四百万,还有什么?”沈清徽慢慢开口,眼神冷冽下来,“拿了钱,跟江鹊划清关系?”
“你要是肯给钱,作为我的诚意,我可以告诉你封远弘的案底,哦,也不对,是让你好好了解一下我这个好妹妹——”江志杰把玩着一个旧手机,他笑了一声,“我听说你们沈家最近也不太平。”
江志杰脑海中推演了一番,最终将希望压在了沈清徽这里。
他不确定沈明懿对江鹊是否足够坚定、又是否有这个能力,为了江鹊把封远弘拉下水。
但沈清徽肯出四百万。
江志杰其实觉得本质上江鹊不值这些钱,毕竟她只能说是脸算得上好看,没有学历,没有身材,没有一个良好的家庭背景,怎么可能嫁进沈家?
但同样,四百万不是一笔小钱,沈清徽肯出的心甘情愿,说明在沈清徽心里,江鹊至少现在还被宠爱。
男人的感情上头,又是什么不肯做的呢?
权衡利弊,江志杰将希望放在了沈清徽这里。
他笃定,把东西交给沈清徽,只要沈清徽愿意,会让封远弘付出该有的代价。
自己落到现在这地步,猪狗不如的生活,少一根手指,都是因为封远弘。
江志杰对沈清徽伸出一只手,右手晃着那只旧手机。
沈清徽从眼神平静地看着他,给程黎打了个电话,程黎没有多问,应了一声。
江志杰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声,他看到短信的时候,整个人脸上涨红,眼睛睁大。
四百万。
他将手机放到了沈清徽的面前,收了钱,他有了底气。
江志杰不敢多说,但眼神轻蔑了几分,不知是对江鹊,还是对沈清徽。
沈清徽一字一字说,“拿了钱,以后别再跟江鹊有任何关系。”
“成。”江志杰是个爽快人。
房间里很空旷,雨还在一直下。
沈清徽的视线落在那只手机上,他不知道封远弘对江鹊做了什么,只记得江鹊看到他时,整个人都抖成了筛子,眼神惊惧瑟缩。
她的过往,他很尊重。
他很想知道,封远弘到底对江鹊做过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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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鹊初到淮川的时候才十六岁。
是山村里的女孩,长得漂亮,但人很瑟缩自卑,从来不敢正眼看人,说话的声音也很小。
她被安进了高一四班。
四班在淮川中学总有点话题性,因为这个班是全年级分帮派最严重的班级。
这个班里有几个同学家里相当有钱,所以常常看不起人,打架斗殴常常是四班的事儿。
还总觉得跟高年级的同学认识、跟校外混混认识就是特牛特天大的关系脉络,因为这几个同学的家庭背景,学校的老师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班里的女生对江鹊也很孤立,有些女生不喜欢这个来自山村的女孩,觉得跟她说话都很拉低档次。
淮川中学的不远处,是淮川技校。
江志杰很讨厌这个妹妹,但有一回忘记了拿钥匙,江振达在工地上,陈盼在上班,就找江鹊方便一点。
也是那一回,江鹊班上的混混男才知道江鹊是江志杰的妹妹。
“原来江鹊是你妹妹啊?江鹊长得这么好看,跟你真不像一家的。”
“我们都说江鹊是我们班班花,就是胸比六班的那个小,不然能当级花!”
几个男生恶劣地大笑。
也是在这会,封远弘看到了江鹊。
这些男生在校园时就趋炎附势,攀附着关系,其中更攀着封远弘。
因为封家在淮川的建材生意很大,舅舅又在当官,又是高三,被班上这几个混混视为偶像。
封远弘回回考试都是年纪前十,但所有人也心知肚明,封远弘作弊,封远弘表面是个好学生,但私底下跟他们混在一起,学校里好几个早早就化妆的漂亮女孩都喜欢封远弘。
封远弘确实长得很好看,加上个子高,总能把平庸的校服穿的好看。
封远弘看上了江鹊。
可江鹊避着他走。
江鹊一点都不想跟这种人扯上关系,她不喜欢。
班里几个混混男堵着江鹊,硬把江鹊拉去,然后告诉所有人江鹊是封远弘的女朋友。
江志杰很快也知道了封远弘看上了江鹊,也知道了江鹊避着封远弘的事。
江志杰思忖,他在技校里混的风生水起,还不是因为受封远弘的照料,那些人都是因为知道封远弘看上了他的妹妹,所以才对他唯命是从。
不行,不能让江鹊惹火了封远弘。
那段时间江鹊每天放学后提前五分钟就先走,改了回家的路线,从后门先出去,等人散了再绕回来。
江志杰蹲到了,提前告诉了封远弘。
也是在那天晚自习结束,成了江鹊的阴影。
封远弘提前去堵了江鹊,两个小混混把江鹊拉到了狭窄逼仄的巷子里。
学校的后门,没什么人,尤其是有个人拿着湿抹布堵着江鹊的嘴。
江鹊的叫喊没人听到。
她被两个人钳制着手脚,死死地压在巷子的墙边,潮湿的脏水,一方窄窄的天。
封远弘“追”了她一个月,不耐烦了。
他准备来强的。
两个人不看,拿了布条子把江鹊的手拴住。
那是江鹊人生里最黑暗的一天。
也不知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运,封远弘不行。
她才十六岁。
亲眼目睹了一场猥|亵。
封远弘就站在她的旁边,距离她不到10厘米,弄脏了她的校服领口。
而她坐在潮湿的青石地板上,污水浸透,墙角的一袋垃圾渗出了脏水,滑腻腻的苔藓腥臭难闻。
他对她骂脏话,“老子追你是看得上你,农村来的,真他|妈给脸不要脸!”
冰凉潮湿的水,一寸寸沁透肌肤。
封远弘没有对她做什么,但挨得她的脸很近。
丑陋,肮脏。
她一动不敢动。
江鹊的心猛地一颤,整个人筛糠似的哆嗦起来,她突然崩溃大哭,守在巷子口的俩人跑回来,拿着抹布重新塞回她嘴里。
抹布被垃圾的水泡过了,好重的腥臭味。
又脏又难闻。
封远弘抽了根烟,掐着她的脸,“你敢跟别人说,我让你在这个学校混不下去!”
江鹊眼神呆滞,校服领口上的肮脏,离她的脸好近。
封远弘看她不说话,坏心大起。
滚烫的烟头,在她的腿|根摁灭。
剧烈的疼痛,让江鹊的眼泪一下滚出来。
“听见没有?”
江鹊的眼泪一直流,可是抹布塞在嘴里,她只能呜咽,一声又一声。
封远弘不耐烦,直接带着俩混混走。
而江志杰趴在巷口对面楼上的拐角,都录了下来。
这件事,江鹊不是没跟陈盼说,陈盼没当回事,陈盼尖锐讽刺,说,“你被人猥|亵了?哟呵你这是学会了新词?”
江鹊绝望,在学校里精神恍惚,班主任是个中年女人,也就多关切地问了一句。
江鹊在办公室里大哭出来,哭得直不起身子,班主任却很沉默。
因为那个人是封远弘。
封总的儿子,还是学校的前十名。
老师其实知道他作弊,但封远弘压根也没打算在国内上大学,封家早就有意让封远弘一毕业就出国,高考也不过是个过场。
以前十名的名义出国,去一个很好的国外学校,皆大欢喜。
班主任象征性把这件事告诉了家长,陈盼。
陈盼起初很愤怒,觉得女儿在学校里乱说话,但转而知道了封家人不凡,于是开始在封家公司门口拉横幅。
【封氏集团儿子封远弘强|奸猥|亵我女儿江鹊】
封家人起初没太当回事,直到有一天,陈盼不知道从哪儿拿了视频,去立案了。
警|方来找到封家,陈盼扬言要跑到学校门口拉横幅。
猥|亵本来应该是个肮脏的词,但到陈盼这里,好像是一种光荣。
封家人坐不住了。
对付这样的人,给钱就能堵嘴。
那天,封远弘跟在他父亲身后,陈盼扯着江鹊,到校长办公室对峙。
江鹊一直止不住地哭。
陈盼痛心疾首,说我们女孩子的名声多珍贵?你们猥|亵了我女儿,以后我们女儿怎么活?
封家说二十万私了。
陈盼不肯,盘算着租的房子全款五十万应该可以拿下来。
五十万,一分不能少,少一分钱我们拒绝和解,法庭上见。
封家人爽快答应了,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呢?
让江鹊背下所有的骂名。
那天,只有一个警|察劝着江鹊,“和解也是好事,不然闹大了,你以后也不好。他其实也没对你做什么,只是猥|亵了你。”
江鹊以为自己可以获得一个道歉,可以获得一句对不起,又或者,至少有父母重视、维护她。
可是没有。
那天之后,江鹊背负下所有的骂名。
是她勾-引封远弘。
封远弘高三未读完,休学在家,准备着今年秋天出国。
江鹊不明白,是他把肮脏的手伸向她,他弄脏她的校服,让她开始恐惧害怕,而她却要为此道歉。
凭什么呢?凭什么要她承担这一切呢?
可是好无力。
如果说每一次伤害都可以让人死一次,江鹊觉得这句话大概是对的。
每一次伤害,就让心里的某些美好幻想碎掉。
——父母对她的打压和暴|力,对她的漠不关心,让她恐惧家庭,让她自卑敏感,让她不敢相信自己可以被爱,早早就失去了对家庭的期待。
——封远弘的猥亵,让她对“性”这个词恐惧,她开始爱说对不起,哪怕是遇见了沈清徽,被他放在心口宠爱着,也仍然对这个词发自心底的恐惧害怕。
青春时期的每一次受伤,一片灵魂就碎掉了,成年后,怎么拼都拼凑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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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鹊跪在灵堂前。
已经入夜了,小雨突然变大,雨滴噼里啪啦砸下来,变成一场骤雨。
棚顶是白布,也根本遮不住雨。
供桌能被葡萄架稍稍挡一下。
两个舅舅先回了屋里。
村长站在屋里喊着江鹊,让她进来,明天天晴了再跪。
江鹊不吭声,就跪在院子里。
她要跪。
是因为这是她曾经唯一的亲人。
唯一一个爱她的人。
外婆养育了她十六年。
江鹊一声不吭地跪在这,雨水冷冰冰地砸在脸上,顺着往下淌。
村长让陈盼去劝劝江鹊,陈盼骂了一句,爱跪就跪着。
村长想去拿把伞,但是屋里没有伞。
院子的大门被推开了。
沈清徽撑了一把黑色的伞,为江鹊遮挡下这场混乱的大雨。
江鹊看着灵位前外婆外公的照片。
沈清徽弯身,在她身边蹲下。
他上了一炷香。
江鹊茫然地看向他,沈清徽身上也被雨水打湿了一些。
他看着灵位前的照片,暴雨声音好大,他的声音弥散在雨水里。
他说,“外婆,外公,江鹊有我,以后我会照顾好她。”
第二炷香。
他的声音像虔诚的承诺。
“江鹊缺失了二十年的亲情,我会加倍地为她补偿回来。”
第三炷香。
他声音很缓慢,雨水猛烈,只有他们二人听到。
但外婆外公一定在天有灵,天地也一定可鉴。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这前三十五年,沈清徽从没有过一个承诺。
他唯一的一个承诺,是对江鹊。
他的小姑娘独自一人受了这么多年苦,但后半生有了他。
余生的几十年,在他这里,她永远都会有至高无上的宠爱。
江鹊闭了闭眼睛,眼泪不受控地流出来,混合着雨水,分不清是泪是雨。
沈清徽撑着伞,手腕的线条利落好看。
沈清徽问她,“跟我回家吗?”
眼神温柔的像一湾水,比初遇的那天,还要潮湿,还要安心。
“回我们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