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绾春掀了收妖网扔到一边,轻轻扶起小山楂,冷声道:
“凌密使,这就是你们正道之人的手段么?”
“我……”凌妄也愣愣的,“不是我……公子,不是我……”
胥绾春揽着小山楂膝弯抱起她。手指碰到小山楂大腿和腹部,似摸到什么异常,骇异地弹到一旁,当即加紧脚步,往吊脚楼赶。
穆书愿一面安抚凌妄,温声提醒他跟上,一面就跑上前帮忙。
胥绾春道:“去我卧房。”
穆书愿何曾踏足过别人的闺房,脸颊一红,呆头呆脑地道:“哦,好。”
推门花香扑面,屋里点着琉璃灯,墙面、窗沿、桌面,各个角落,全都养着花花草草。
床塌临窗放,却是一堆鲜绿的草垛,中间夹张木板,上面铺一层褥子,被子也不叠,就那样散在床上。
穆书愿眼睛亮亮的,又忍不住轻笑出来,心想:这哪里是卧房,简直是山羊圈。
就走到床边,帮胥绾春叠被子。
胥绾春跑进来,将小山楂放在床上。小山楂呻吟声顿减,眉头舒展开来,呼吸渐渐平稳。她的房间处处养着灵花妙草,帮一只小树妖镇痛,还绰绰有余。
凌妄也慢吞吞跟进来,进门先被震撼,定在门口,目光将屋里上上下下扫了个遍,道:“哼,果然是妖女。”
左右张望找穆书愿,却见他端盆热水进门,木盆边搭着手巾。
“公子!”凌妄惊呼,“你怎么能做这种事!”
一把夺过木盆,看向胥绾春的神情怒意愈盛,深呼一口气,平复心情,黑着脸蹲下来浸手巾。
穆书愿暗暗好笑,丢手给凌妄,搬张矮木凳给胥绾春,自己坐在床沿。
胥绾春接过手巾,帮小山楂擦汗。
“仙姑……”小山楂缓缓睁眼,声音十分虚弱。
“我叫胥绾春。”
“胥姐姐……”
“嗯。是谁害你变成这样?告诉胥姐姐,姐姐给你撑腰。”
小山楂转头看屋里的人,看看穆书愿,又看看凌妄,不说话了。
胥绾春道:“是这个黑衣服道长么?”
小山楂摇摇头,眼里却渐渐溢出泪水,莫名其妙,抽出了被胥绾春握住的手,又悄悄往床里挪。
胥绾春当即看出小山楂想什么。
她看向凌妄,不客气地道:“你,滚出去。”
“你说什么!”凌妄腾的站起来,溅了一地水花,“妖女,你别太过分!你以为你是谁,就敢支使本密使!我告诉你,等我查出你是妖的证据,有你的好果子……”
胥绾春道:“看,胥姐姐和他不是一伙。这下放心了?”
穆书愿噗哧笑出来。
凌妄反应过来,气到结舌:“你!你耍我……!”
小山楂眼泪断线也似的流,挪到床边,抱着胥绾春手臂,闷着声哭。
良久,怯生生看一眼穆书愿,低声问胥绾春:“他是本地哪个大老爷家的公子么?”
胥绾春听这话,心中对凶手早有了七八分猜想。
她道:“不是,他是东京来的公子,刚旅居于此,没几天,在这里人生地不熟。”
小山楂喃喃道:“东京……”低声问,“那他敬不敬嗯……”突然想到什么,又止了话音。
胥绾春微微一笑,也学她压低声音,道:“不敬。他不信傩神,胥姐姐也不信,你有什么话,放心对我们说。”
荆楚百姓几乎人人敬傩神,自半年前那傩神开始显灵,当地显贵发达之人,敬奉愈勤。所以小山楂顾虑重重。
小山楂听了,一边哭,一边道:“胥姐姐……你真聪明……就是傩神大人,就是傩神大人,害我们变成这样啊……”
“胡说八道!”凌妄又站起来,“果然是妖,惯会妖言惑众!”
小山楂吓得一激灵,将脸紧紧贴在胥绾春手臂上。
“你追那几个大汉,就是受那傩妖指使,你以为我没有查出来?你以为你这么说,就能撇清和傩妖的关系么?”
胥绾春轻飘飘看向凌妄,要用不知怎样尖刻的话回敬他。小山楂却先一步探出头来,抽噎着喊:
“我没有!我自己做过的事,我都记得,从未想过撇清!你们正道中人,自诩胸怀大义,实则满肚子利欲,以己度人,觉得全天下都和你们一样!”
说完又缩回去,泪眼汪汪地看胥绾春。
胥绾春柔声道:“说得好,又对又好!”
小山楂哽咽道:“胥姐姐,我没害过好人,那三个大汉,我见过他们欺负人,所以才专挑他们追……”
“嗯,胥姐姐相信你。”
“胥姐姐,傩神大人拘押了好多好多我这样的小树妖。
“他把我们关在满是虫和菌的房子里,让我们身上生瘿瘤。你看……”
她撩起上衣,娇嫩的皮肤一片片发红,密密麻麻长满圆椎形的东西,约莫拇指肚那样大,又尖又硬,东一片,西一片,极瘆人。
胥绾春点头,轻轻帮小山楂盖好。适才她抱小山楂起来时,就已经摸出来了。
一些虫豸和菌类,寄生于草木体内,会导致草木异常生长,形成虫瘿。假傩神便据此制毒,来控制小树妖。虫瘿只有草木类小妖会生,人类并无此情形,用毒时,便不必担心反噬。凶手很聪明。
此毒无可根治,只能缓解。然而,每次缓解,都无异于饮鸩止渴,下次发作会更加痛苦,对身体消耗愈甚。
小山楂此时的情况,怕是没多少时间了。
“只有我们遵照他的命令,抓活人给他,他才给我们一次解药……”
凌妄道:“抓哪些活人?随便抓么?”
小山楂道:“若是有祈愿,就按祈愿抓人;若是没有,就抓无亲无故的游民……
“我们只管干活,不敢多问,为什么抓这么多活人,抓人做什么,我也不知道……”
说着,嘴角就慢慢渗出黑色的血水。
胥绾春拿手巾去擦,一股刚擦完,又呛出一股,手巾洗不及,穆书愿又端来一只小铜盆来接。
小山楂道:“胥姐姐,我是不是快死了……”
胥绾春摩挲小山楂的鬓发,柔声道:“你还有什么心愿?”
小山楂道:“谢谢你,胥姐姐,小山楂修炼成人十多年,终于感受到一些做人的好处……”
又喃喃自语:“可我来世再不想做人了,宁愿做无知无觉的小树……”
说完,缓缓闭上眼睛,抱胥绾春的胳膊泄了力气。
胥绾春俯身抱了抱小山楂,闻着她的发丝,轻声道:“胥姐姐会为你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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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的凉风拂过山楂树枝,胥绾春与穆书愿各靠树一边,看凌妄填平小山楂的坟墓。
树下渐渐堆好一个小土堆。凌妄放下铁铲,一骨碌坐在地上,提起水壶喝水。
三人一起望着天边的鱼肚白。
“那傩妖为何捉那许多活人呢?”凌妄打破这近半夜的静默,“是练什么邪术么?”
“怕是不止。”穆书愿道,“不止练功,还谋信徒的钱财。那傩妖恐怕野心不小,所图不在修为。”
凌妄听了,怒气上涌,咬牙道:“苍梧台办的什么案!如此大妖,竟让它逍遥法外近一年!简直,徒有大宗虚名!”
说着,就站起来踱步,两指按在太阳穴,向谁通灵。
“空密使……对,我是……你唤你们掌门来一趟……我在永州城郊,待会儿传送地址给你们……你说什么?……公子也在,我凌妄使唤不动你们,难道公子也使唤不动么!……限半个时辰之内,到不了,后果自负!”
半个多时辰后。
天已大亮,晨光正好。
吊脚楼前,走来两位仙风道骨的道长。
一前一后,一女一男,同是冷峻的长相,但女子沉稳持重,男子则处处是年轻的盛气。
女子一袭广袖白袍;男子穿宝蓝色半袖,里面是白绸直袖,戴护臂,头上系抹额。
凌妄抱剑斜倚在楼梯口,上下打量那男子精致花哨的衣装,暗自轻嗤。
他向白衣女子抱拳施礼,道了声“任掌门”。随后,斤斤计较地道:“迟到一刻钟。怎么处置,公子自有定夺。”
转身上楼引路。
男子道:“凌密使奉命四方巡访,不会就是为了找茬吧?”
凌妄道:“怎么?空密使怕了?”
空舞冷冷道:“凭你们如何专横跋扈,我师父心如冰玉,无愧于天,有何可惧。”
这话,就差指着穆野的鼻子,骂他仗势欺人。
凌妄不紧不慢道:“‘你们’?空密使说谁?不妨明言。”
空舞豁出去一般,道:“自然是你们碧云……”
“阿空,别挑事。”任树鸣轻斥一句,打断空舞。
空舞乖乖住嘴,低声道了句“徒儿知错”,但颇不服气。
大堂桌椅齐整,摆着新烧的茶水,但空无一人。
凌妄道:“坐。公子在屋里读书,我去请。”转身出门。
空舞扶任树鸣坐在堂上主位,倒茶给任树鸣。
借此时机,任树鸣道:“阿空,苍梧台早已不比从前,仙门如今以碧云宫为尊,外人面前,你说话当收敛些。”
“可是师父,”空舞蹲下来望任树鸣,眼里满是不甘,“那姓穆的小子牙都没长齐,就敢对您老人家发号施令,还要给您定罪,碧云宫这是摆明了折辱人呢!”
任树鸣道:“凌妄呈口舌之快罢了,浴沂不会那样做。”
“师父您又回护他!”空舞忿然,“他再怎样装得乖巧可人,您别忘了,他可是穆野那个老狐狸的儿子!”
还要再说,外面传出穆书愿清润的声音:“凌叔叔——!”
“公子!”凌妄道,“你这是……去哪儿了?不是说进屋读书么?”
“啊……临时出门一趟。凌叔叔久等了。”
脚步匆匆,人到了门口。
晨曦映着穆书愿亭亭的身形。却是满身狼狈,一脸汗水,提花绸发带正黏在脸上,袖口有褶痕,是挽起过,才放下来,皮靴和白袍上溅着泥点。
空舞挑眉,眼底闪过讥诮,不觉整了整自己的衣冠。
穆书愿跑进门,先叉手行礼:“见过任姑姑!”说着就要下跪,被任树鸣及时扶起来。
空舞俯身行礼:“公子。”
“空哥哥!”穆书愿也还礼。
任树鸣见了,欢喜得紧,露出笑意,道:“浴沂,好孩子,快坐。”拉穆书愿坐在旁边的主位。
与此同时,胥绾春破天荒,主动切了果盘端来。
未进门,先被凌妄伸臂拦下。
凌妄压低声音,咬牙道:“妖女,你又让公子做了什么!”
胥绾春仰头直视凌妄,眼角下折,巧笑倩兮,做口型:“摘果子。”
“你!”
凌妄拳头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道:“不许进去添乱!这个,我来送!”
正要接过果盘时,任树鸣在里面谆谆教诲:“浴沂,这些事,以后就不要做了。那小娘子再可怜,也不过是个山里的丫头,多给些银子就是,你怎么能自降身份,替她做这种粗活?”
胥绾春不动声色听着,心想:任树鸣啊任树鸣,你果然,还是和从前一样讨厌。
她从果盘拿了块西瓜,放进嘴里。
凌妄火冒三丈:“你做什么!!”
胥绾春心平气和:“不送了。”
抱着果盘,就地坐下,从腰间摘下酒葫芦,一面吃果子,一面喝酒,慢慢享用起来。
“你!”
凌妄深吸一口气,按着太阳穴,在原地转圈。
正好,穆书愿在里面叫人:“凌叔叔。”
凌妄走进去,领命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裹着小山楂一块生虫瘿的皮肉,以及从大汉尸首中剖出的致命棘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