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跟我说实话了吧?”
看着一副质问表情的安禾,穆千一时有些转不过弯,“不是,我还想问问你呢,一路上都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半夜偷溜出去,你更可疑。”
“……”穆千撇撇嘴,“西岭有户盗墓的团伙,我是被他们捡去的孤儿。”
“那时战乱四起,很多人甚至吃不饱饭,就兴起了很多这样的组织。当时有很多孩子被他们收养。因为孩子身骨软,能从狭小的墓穴中移动。”
安禾抬头看了他一眼。
“……可能当初他们捡我回来的时候没想到我能长这么高。”
安禾不知怎么想起来之前,穆千说他是个贼,非达官显贵不入。可不是吗,倒是也只有贵人有财力建墓穴。
“怪不得当初怎么都不肯告诉我赤婴玉的下落,原来是跟死人抢宝贝活到现在的,胆子够肥的。”
安禾看他勉强扯出的笑容,又说:“你很有本事,不该被埋没。”
穆千愣了一下,“你是头一个这么对我说的。我们这一行,连营生都算不上,就是盗贼。”
“不必理会这些,自以为是划出等级的都是些不入流的货色罢了。人无法选择出身,至少无愧于心。”
安禾从白天的衣服里翻出那个白玉坠子,将他递给穆千。
“本也没打算用它能把你留下来,我是真心希望你来帮我。”
穆千接过坠子,左右宝贝似的看了看,复又握在了手心,“虽然知道你想拉拢我,但怎么还有点感动呢?”
“哎,安禾……”
他刚抬起头,发现安禾倚着床头,已经睡了过去。
他蹑手蹑脚的下了自己的床,刚走到安禾身前,被窗外突然出现的一道人影吓得差点不能自理。
他忙捂住嘴,眼看着窗外人翻身进了屋。
“顾淮——”穆千刚放下手,话还没说全就被顾淮攥着手腕按回了嘴上。
“出去找地方待着,明天再跟你算账。”
“这是我屋!”
穆千小声抗议,被顾淮一个眼神驳回。
“半夜盯梢你清高,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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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子,我不该告诉您这么多的,这不是您应该关心的。”
“可我不明白。”安禾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从胸腔发出的,稚嫩的,却又久远得像是山外的声音。
他看到了百姓在自己眼前苦苦哀求的模样,他切实地看到了苦难,明明只有一眼,他们眼眶中的热泪却灼伤了他的掌心。
“我不明白独坐高楼于众生的意义,世人穷尽一生难道只为换来悲天悯人的一瞥吗?”
“……”
“您能帮我的对吗?”安禾紧紧抓着面前的人,“帮我离开这里,真正的活在人世间。”
眼前具是交错的景象,狭窄的轿子里活动并不方便,他只能从木板缝隙中看见外面,可一切都让当时的他格外兴奋。
安禾跟着轿子晃悠着,直到天光都暗了下来,才终于从那个方盒子被放了出来。
眼前具是没见过的景象,与神宫截然不同,他没看到随行人眼中的深意,挥别所有人便朝着远方跑去。
自出生以来,他从未见过外面的世界。神宫中十三年,他从未知晓过真正的世界,独独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将他从虚妄中拉了出来。他迫切的想要证明自己存在的真实性。
将他从神宫中送出来的人给了他一份地图,是可以到达海岸那边的图纸。只要到了对岸,神宫的人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不知走了多长时间,他终于看到了海。和地图上画的一样,隔着云雾般的海,对岸就是陆地。
岸边停着一艘船,船夫见他独自前来也没有多问,收了钱就让他进去了。
船舱很大,可将近一半的地方堆的都是货物,货物旁围坐着几个中年男人,面前摆着酒盅,正聊得不亦乐乎。
安禾走到窗边附近,学着那几人的模样,盘腿坐了下来。
随着船锚收起,船也缓缓地向着海中驶去。
看着岸边逐渐离自己越来越远,安禾新奇得不行,扒着窗户几乎要探出半边身子。
其中一个中年人看得好笑,朝安禾丢了一颗花生。
“小子,一会儿别掉下去了。”
安禾只是扭头看了一眼,又转过身出神地盯着窗外。
暮色下的海面像金沙一般,卷着浪翻涌。
突然,海面一阵异像吸引了他的注意。还没等他想要做些什么,外面的船夫已经先一步喊了出声。
“快出来几个人!有人掉海里了!”
那几个中年人闻声呼啦一下都站了起来,安禾也跟了出去。
远处的海面上飘着半块木板似的东西,有个人扒在上面,离得有些远,连是死是活都分辨不出。
其中一个水性好的男人已经把麻绳绑在了腰上,一下子就跳进了水里。
那人已经没了意识,在水里也一动不动,被拖着上了船。
是个少年人,体格精壮。
男人将他翻过身才察觉不对,“这……这是刀伤啊!”
少年人衣襟正前方被划开一长道口子,里面的伤口被海水泡得满是溃烂。胸膛仍有微弱起伏,只是那伤深可见骨,涌动着一片惨白,饶是这几个中年人也有些不忍多看。
“哎呦,这是什么人干的呀。”
“这还能活吗?”
“说什么呢你这是,先给人抬进去吧。”
几个人七嘴八舌说了一番,还是决定将人抬进了船舱。
草垛上铺了一块船夫拿来的麻布,那个少年人就直直的躺在上面。安禾也不看海了,在一旁盯着他,一直到屋内一片黑暗,直到船舱里充斥着熟睡的呼吸声。
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是醒的时候不知怎么窝在了草垛底下,头顶还盖了一张麻布。
安禾坐起身,把布掀到了一边。
一瞬间屋内扑面而来的气味让他僵在了原地。
他顿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空气中充斥着的浓重血腥味狠狠扼住了他的喉咙,难以抑制的恐慌感一瞬爬满了全身。
安禾努力克制住颤抖,慢慢从草垛中站了起来。
躺在那里的少年人已经没了踪迹,船舱中一片死寂,连个人影都看不到。
他快走了两步,哆嗦着伸手推开了门板,一截柱状的东西就直接滚到了他的脚边,磕碰在船板上落下一片斑驳痕迹。
那竟是一截被切下的手臂!
安禾向后栽了一步,才勉强稳住了身形,将视线落在了船外。
莫说活人,那里横陈着的数十具尸体竟无一具是完好的,像被乱刀砍杀一般,都是断肢残臂。
他张了张嘴,试图问询一声,喉咙却像被堵住一般。
安禾一咬牙走了出去,木板都浸满了血,透着一股褐色,脚底黏腻的触感让他几乎无法往前再走一步。
他努力的想要分辨那些血肉模糊的脸,那里有昨天冲他丢花生的中年大叔,有那个船夫,甚至有些他昨天没在船上见过的长相。
只看了一会儿,安禾便有些克制不住的干呕,当他抑制住难受,再次抬起头,他才发现面前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人,不知道盯着他看了多久。
是昨天被救上来的那个人,眼神黑黢黢的,只是沉默的盯着安禾。
终于见到活人,安禾反倒精神松懈了许多,“……这里发生什么了?”
“……”那人似乎是没有预料到安禾的反应,他看了一眼四周,缓缓开了口:“这条船上现在只有我们两个活人,你一晚上都没有意识。一觉醒来其他人都死了,现在却来问我发生了什么?”
少年人的声音略带沙哑,尽管脸色依旧惨败,那双眼睛却清亮有神。
安禾和他对视着,只觉得那双眼能看见眼底,生不出丝毫恐惧。
他摇摇头,“你没有恶意。而且你刚受了这么重的伤……”
那人顺着安禾的视线看到了自己身上,神色瞬间变了。
他质问道:“药从哪来的?”
安禾没明白他在说什么,只是带着疑惑的看着他。
那人见他这副模样,大步走到了他的面前,紧紧攥住了他的手腕,另一只手直接伸进了他腰间。
“你…这是干什么!”
安禾推拒不开,反倒被死死按住,宽大的袖口从手臂滑落,一只血红色的三头金乌赫然显现出来。
那人只看了一眼,就松开了手。
“你是蓬莱岛的人?”
安禾揉了揉被攥红的手腕,“我身上什么都没有,你在找什么?”
“你听过永生丹吗?”那少年眼中满是厌恶,“是一种流传在褚国北部的东西,那边有人称它为神丹。吃一颗,可医死人肉白骨,开膛破肚的伤口要治好也只是眨眼的事。”
安禾有些惊讶,“还有这种东西?”
“这并不是人道之物,其中有一味药材要生取孩童根骨磨成粉末,而活人服用了这种永生丹则会逐渐成瘾,便有人借机从中获利。蓬莱岛锁关多年,不与褚国互通,又有秘宝护佑,自然是不会出现这样的东西。可我还是想知道——”
那人扯开了衣襟,昨日还深可见骨的刀伤竟已生出皮肉,现在已经几乎愈合,只有一道狰狞的疤痕爬在胸膛。
“我昨天看见了,是你救了我。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蓬莱岛真的有神术?”
安禾摇了摇头,“你若想知道,先告诉我,你又是怎么受的伤呢?”
“好,那我也不问了。”那人没再追问下去,“我叫阿承,至少你的名字可以告诉我吧。”
“我叫佩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