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不到狼崽,整个离星城被扫了一遍,每个犄角旮旯都挖出陈年的蛛丝马迹,唯独没见到一只狼崽。最后一个明确说见到狼崽的人是守城的军士,言之凿凿地肯定自己抱过那只狼崽,而程锦朝并没有出城。
但是程锦朝现在出了城,说是着急赶路也算合情合理。
但守城军的李翰回想一番,表明道:“那位程姑娘未进城时就抱着狼崽,或许是相处久了,生出恻隐之心就把它放走了。”
这话没有直接到明竹耳朵里,而是从城主那里到明尘耳边,明竹正被关在院中修炼,苦着脸心不在焉,脖子抻长了往外望,看见姚一行就要去问,瞥一眼明尘,又乖乖低头。
明尘道:“不过是揣测,既然找不到——”
明竹见她打算罢休,急忙道:“肯定是那个程锦朝,她进城前就不肯把小狼崽给我,唔,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能有什么为什么呢?不过是听你自言自语的那些抱负,什么要研究妖怪是如何变坏的,知道你行事荒谬,可笑至极,及时阻拦了你,无论她是放了还是杀了,那狼妖之子是生是死,此刻都与你无关了。”
明尘干脆利落地把这事定了性,明竹正要说什么,她掐断他话头:“全城军士都因你一句话跑来跑去,忙碌一整天,你来人间游历,一没有造福一方,二没有护庇百姓,却接二连三地麻烦别人,毫无感激之意,只想着自己那些无稽之谈。明竹,到此为止。”
这话说得极重,明竹面色一白,知道明尘这是要管他了,连忙对姚一行行礼道歉,姚一行连称不敢,瞥见少年虽然听话低头,眼里却泪汪汪,面上却没有半点不服的意思,只是悄悄抹着泪,依旧跟在明尘尊者身侧。
明尘同辈的师兄弟极多,责备是出于位分的本分,她是大能的尊者,对同门师弟师妹有教导之责,却因为辈分不高,也没有立场再多指责,因此并没有从一开始就约束明竹。
但眼下明竹着实让她烦恼,立即又修书一封把明竹这事报回宗门,末了,又叫他回宗门去。
她既然在此地坐镇,就用不着明竹,等她尽了责任回山,再把这些事详细禀报。
明竹不敢不从,她才下了命令,他就哭着收拾了东西,又把铁印别在裤腰带上,又冲明尘要了一枚联络符怏怏不乐地原路返回。
天衡宗四尊者,两个在宗门闭关,一个镇守南州,一个在定州离星城,南州的那位前辈不能轻易动弹,定州在中,她恐怕也有一段时间不能走。
这样,北边荒原修仙者等同于无,荒山宗人丁稀少,又久久没有消息来,九尾狐王若要掀起大波澜,或许就在荒原。
可是,她能想到,九尾狐王也不是傻子,说不定就偏偏不在荒原起事,之前九尾狐王不就在靠近荒原的宁州闹事么?
忧心忡忡,目送明竹滚蛋——说是目送,也不过是循着灵气的方向抬头,用看不见的那双义眼朝着灵气所在的方向,“看”见灵气流动而去,没有异样,四周也没有滚滚妖气。
她习惯于黑暗的世界,其实说不上黑不黑,是无知无觉的虚无,但因见过光明,她就称自己感知的这片混沌为黑暗。
黑暗中并不会隐藏太多秘密,人体的气味,声音的变动,灵气的走向,一切都在混沌中显出原形,不是视觉,近乎直觉,直觉构成的天罗地网是她的世界。
她不知道面前的花园都生着什么花有着什么色,如何娇艳欲滴,如何被人采摘,这一切对她来说都是虚无,唯独能够知道的是香气如同捕梦网一般交织,蝴蝶与蜜蜂带着不同的气味编织起来,香气下是灵气的流动,她通过灵气来判断那些花儿的生命会在什么时候衰败,生命是层次错落着的灵气的汪洋,她直接感知到别人所不能体会的事情。
不是形状,没有实质,这一切都不能与人分享。
能与人分享的是另外的事,在天地的混沌中,总有一种异类的,突兀的杂乱的感觉,它们只要出现在面前,不必去探寻妖气,就能凭直觉判定是妖。
灵气中出现一个修炼者,很不容易被她感知,修炼者把自己融入灵气的流动,呼吸之间,灵气穿过人体,人是自然的造物。
而妖那么明显,妖是一团杂乱的感觉,在灵气的流动中,像沉沉的一道漩涡,吸纳四周灵气,吞入,不再流出,四周的生命会因妖而衰败,包括人。
妖是毁坏的造物。
像是菜篮子中一枚腐烂的果子,溃烂会遍布整个篮子。
而妖,甚至比不上那些霉烂的果子有生机。
妖的本性就是毁坏与吞噬,这一点,她一直深信不疑。
直到那个据说救了离星城军士的程锦朝来。
那是妖,初见时她很确定。
救了离星城,使她多说了两句,试探对方的反应。
她无比确认这是妖,妖的存在,就是在侵吞四周的灵气。
但她拿出铁印,准备在程锦朝毫无防备时一击杀了对方时,她混沌的感知中,那代表着吞噬的一团直觉忽然缩回,周围的灵气忽然变得沉静下来,那团代表妖的混沌释放出灵气,徐徐向外。
就像是在修炼的人。
但那只有一瞬间。
她从未与人分享过自己混沌的感知中是何等景象,常人绝无可能知道自己在她眼里是什么样子,更无从控制,妖族绝无可能投其所好地钻研出专门蒙蔽她感知的法门,何况,一切都说不通。
只能归结为一场暂无答案的阴谋,程锦朝暂时无法被安放在妖族行动的任何一环,于是被她孤零零地立在角落中。
她没有刻意去观察这修为低微的小妖,在她离开之后,打算任其自由发展,要在妖怪自己的流动中,露出她所不知道的蛛丝马迹。
但是很快,姚一行说:“程姑娘回来了,说望月城四周有妖怪出没,想要亲自向您禀报。”
明尘的踏云诀运到一半戛然而止。
不必城主多言。
感知中,模模糊糊有一团突兀的,不属于四周灵气流动的玩意儿在四周出现。
这团东西在无知无觉中收拢自己的边界,以至于,作为一只妖,没有吸入一丝灵气。
这只妖显露出虚弱的姿态,并不是伪装,她看清本质,知道这只妖或许是受重伤,或许是因为不吸入灵气而虚弱,总之,哪怕是姚一行也可以一刀结果了她。
然而这东西没走多久,微弱地吸入一丝灵气。
好像溺水之人终于爬上水面,迫不及待地呼吸了一口一般。
明尘不动声色,悄然唤出铁印来,轻声让姚一行离开,打算无声无息地杀了这只妖。
然而这只妖像是又被埋住了,没再吸入灵气,反而徐徐地,释放出更多灵气——远比吞入的更多。
这不像她见过的任何一只妖…… 这是伪造不出来的,就连九尾狐王在她面前假扮凡人少女楚楚可怜时,压根儿想不到她这个瞎子能更透彻地看清本质。
以至于她前所未有地伸出手,主动触碰了妖怪这种肮脏邪恶的东西。
触到有些凉的柔软的脸颊,细微的绒毛和略带弹性的皮肉,脸上的五官干干净净,她在触摸中,迅速想象出了对方的容貌。
一张漂亮的少女的面孔。
她碰到少女颈间的血管,流动着的生机在指腹下微微颤动,她顺手捏住了这妖怪的喉咙,却在最后一刻清醒过来,没有立即杀死对方。
可这只妖怪被她掐住喉咙的一瞬间就变得异常,涌出几声微弱的颤抖着的咕哝,四周的皮肤都迅速变热,明尘当即用力,扼住了对方,恐怕妖怪生变。
这只妖怪忽然微弱地颤抖起来,紧接着——妖怪颤抖的手指轻轻托扶,拿开她的手。
她顺着对方松了手。
混沌中,她感觉,在她掐住这只妖怪的一瞬间,四周弥漫起一股奇异的气息。
似乎是……动物发情了。
明尘面色古怪,默默背着手退开一步,感到对方似乎缓缓跪伏在地上,声音还是头一次见到那样冷静:“尊者,我出城沿着山坡小路往望月城走,望月城外有一片麦田,田中有数百只蛙妖,都化作人形,极其危险。”
来报信的么?
然而明尘来时,并没有感知到望月城方向有大范围妖气波动,数百只化为人形的妖怪,她不会发现不了,而且,蛙妖?蛙类能有什么成气候的妖?
摸到石凳坐下,明尘尊者扔出铁印,语气冷淡:“带着天衡宗信物去降服即可,姑娘不必担心。”
那妖怪骤然往后跳开。
“尊者,我…… ”
“那些蛙妖,与你相比,哪个更强呢?”明尘右手一荡,捞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水,两手捧着茶杯却不喝,一双义眼望向虚空之处,茶杯转了好几圈。
她已经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明示了。
对面的妖怪顿了顿,镇定道:“都比我强。我化作原形,只能抵挡一只,多了,就只能被吞吃。”
“化作原形我看看。”程锦朝识趣,叫明尘短暂地留她一条命。
她踌躇片刻,蜷缩身体:“尊者,与我来的小姑娘是实实在在的人,她家人是被妖怪杀死,她之前也不知道我的身份,她是无辜的,求尊者不追究她。”
明尘没有理解对方为什么忽然说起同伴,她混沌中看不见形状,需亲自感知了才知道,本意不过是叫妖怪过来,好摸清底细。
然后,她感知到这团妖怪似乎在颤抖,灵气四溢,像是……一团熊熊的灵气的火。
妖怪程锦朝跪下,心中简短地默诵一遍静心诀,随即低头,衔起地上扔着的铁印。
铁印的仙气一瞬间从她口中爆开,把人形冲散,露出狐狸孱弱的本相。
狐狸叼着铁印卧下,合上眼,任由铁印带来的痛楚狠狠犁过身躯。
妖怪安然赴死。
下一瞬,她感觉自己被拎了起来,铁印不知何时消失了。
她卧在明尘尊者膝头,被压住后颈,身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疼痛得颤栗不止。
嘴巴忽然被撬开,明尘尊者表情寡少,带着那双义眼,面目之间容易显出神的悲悯。
程锦朝感到嘴里忽然被一根手指占据,紧紧压在狐狸的尖牙之间。
这是在干什么?程锦朝发自内心地疑惑着,却又不敢违逆尊者,乖乖顺着对方的动作张口,叼着尊者的手指。
明尘尊者下令道:“吞食/精血。”
“我不会。”她小声含糊地答。
“一个尊者的精血任你取用,何必伪装,来吞掉,我看看你的法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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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离星城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