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桉不是没想过这一天,他将方主的旧部驯了,海牙也将地方大魔给荡平了,这附近风平浪静,北部一众还未来得及赶来,殷家也收归了,这龙墟于他竟是要舒坦日子了。
年与不在,他的心绪却愈发躁了,他从前不是没来过阡陌山,却从未在山顶过多停留。这里本当荡平,四周荒漠,无论他从旁人口中听来多少秩事,最终也在斗争中化为乌有。说来可笑,月桉将这山顶又费了精力复了原样,连着那小茅屋也给安了回去,他也不知缘何这般做。
此间事,旁人对不起他事少,他对不起旁人事多。
竹元恒容他用他,方肆未曾杀他,殷言收他为徒,毫无保留地悉心教导,比之年与还更费心,很多事他走到今日回头,发觉分不出个是非来。
“大人,这是叛众。”海牙又笑嘻嘻地押着一人来,月桉尚且有许多事务安置,挥挥手令他自行处理。海牙此番却不依,押着要月桉亲自处置,月桉看着来往的旧部便明白了,此人多半是闹事或碎嘴,是个杀鸡儆猴的噱头,他这次挥挥手,却是要海牙当面斩杀。
血溅起之时,四周声音也变小了,他忽而感到一阵心安。
仿佛心中的躁动不安也在瞬间平息。
海牙手里拔着人头,抬头朝他咧嘴一笑。
月桉本以为这件事已经了了,几日后,又有一女子攀附而来,竟是用上魅术。可惜月桉修为高上许多,与方肆上次斗争后更是有所增益,只看那女子挤眉弄眼,舞动腰肢,竟隐隐有些不适。他揉了揉眉心:“滚。”
那女子又眼神依依靠来,月桉骤然想起从前误入月央山穴看到的魔人,茫然之下竟是径自斩下那女子手臂,果不其然听到尖利的长啸,那女子狰狞着扑来想杀月桉,被他挥手一拦,震去几十米外。
他想起从前年与教人,才恍然他并非欲传授术法,向来都是循循善诱,诱他善待生灵。他又复想自己如何颠倒多学,才忆及当年所授之地后山已毁,鸟兽皆化为飞灰。
他向来以为自己不在乎这些,后山于他不过是一处寄托。方肆那一掌使得那通山小道,翠林山崖,飞瀑悬泉乃至那树上系着的红布都一瞬湮灭。那时月桉以为自己只想着存活,没想到自己已经将那一切尽数映入眼帘。
就好像他一直以为自己不在乎的一切,其实一直刻在心里。
他茫然四顾,只看到褴褛的女子在地面奄奄一息,周遭过于安静,山顶的一切复原,但是月桉没有能力复原这里的生机,年与也不在身旁,他想,如果这个时候海牙来了,才是真真可怕的事情。
“我需得……我需得……”月桉仿佛忽而想起,拍掌大呼,顷刻后看那女子仍在挣扎,声音骤弱,“我需得寻一人……”
他一直在找寻那人,只是此刻忽而觉得分外迫切,仿佛下一刻就将毁灭。
月桉也不知这种迫切来自何处,从羽老出现那刻开始,仿佛就有声音在催促他前行,海牙到来之后更是如此。
他好像急急地要了结自己,去成全,去放开什么人一般。
他想起年与既是在他身体中留下了仙气,他或许可以尝试传声去呼唤那个天上人,他用了传音,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印象里小皇帝的情话倒是花样百出,但都是为了留住这个人,撑破了自己的脸面来哄,他没有小皇帝博学,想编一些都编不出来。
他到底还是比不上林子初。
于是月桉嗓音沙哑地就唤了一声“回来”。
他和年与的牵绊没有这么深,他甚至不知道年与的每一次离开是否会归来。
但这回他等了许久,直至处理完北方旧众来此的事务,年与还是没有回来。
几乎是过了百年,他想,也可能是几十年,岁月在他眼中很是漫长。这期间那女子却是留了下来,她依傍在月氏似乎一要人身旁,月桉知道她居心不良,那人却也是沿着从前的月氏一脉长留下来,在其中积威深重,海牙也说处理着麻烦,便随她去了。
他对此间物事,本感觉有些莫名愧疚,但是燥郁之下,竟是将这愧疚翻覆,便作了毁灭之欲。
海牙倒是常来看他,月桉打听身世时亦能巧妙避过,以至于后来他显然将这言语中的交锋当做了意趣,月桉瞅着他倒是像来此地练口舌,便不再过问了。
主君处理的事务不多,至少没有人间皇帝这般繁杂,多亏的是手下多是以武服人,他从前有心矫正,但是不知为何时常感到有心无力,在再度误杀一名手下的时候,月桉感觉到了不寻常。
换在从前,他定会感到骇然,自惭,便是为了赴着计划行事,也会默然良久,自闭思过。从前月央对他残酷,但月桉实际上有炎炎相伴,结界为傍,除却被月央扔出去一回为了生存不得以为之,自年与来后一段时日,便从未沾过人血。
有了林子初的记忆后,更是对此嗤之以鼻。
再言当年他曾与年与说道,说将方主赶下的一大原因便是他征伐不断,如此继然,龙墟毫无变化。
现在再看,他说的话是如此冠冕堂皇。龙墟仿佛留存着一阵恶念,无论此间人修习繁衍千百余年,都会是如此模样。
月桉深想下去,却觉心中愈发躁动不安,从上次见血之后,仿佛心有野兽,要将他面前任何人的面孔撕碎殆尽。他忽而想到方肆当年收拣的竹家旧物,以及吕氏忽而南下,再往前的历史自然不会为一群尚武的粗人留存,他还需得从竹家入手。
可是方肆扣下的竹家旧物多是器物,少有文卷。但是要去何方找,月桉大抵是有些眉目的。月桉勾出殷言留下的一缕灵息,便听得空中鹰隼长嘶,一褐黑之物陡然自云中蹿下,浮略在他周身盘亘。
他认得那鹰,鹰也认得他。月桉忽而感慨,若是这鹰识些伦理常道,是断不会相帮了。
“乖徒,何事欲询?”
乍听得灵台温声,月桉心中一痛,那留音还是温如煦风,像从前他数次通过心契问询,片刻后开解即来。
这最后一丝灵息尽了,这一世的师徒牵系便断了。
“去寻师娘。”他不是对着殷言的留音,而是对着鹰隼,他不敢对着殷言说这些,也不能对着他的残音说这些。
鹰隼好似能听懂人声,在空中盘旋三圈,直直向远方飞去。月桉捏诀跟上,他掠过了阡陌山,看到了万顷雪原,开阔荒漠,山丘萦绕,最终在一处沙丘旁鹰隼停下来,发出尖利的长嘶,在这宁和晴空之下,分外凄厉。
月桉随之停下,周遭是漫漫黄沙,竹元恒是想要这竹家旧物藏匿何处呢?或是他自己也没想好,要十三带着这最后的念想流浪吗?是因为长时困住他给他的补偿吗?即便明知方肆会追上来。竹元恒在想什么,月桉不知道,他也不会知道了。
竹家旧物器物为多,十三显然运起来很吃力,他没有容物的器物,又不可过度耗费自己的法力,只得化了小车拖行。月桉感受到化形法力被摧毁的迹象,这里的空中还弥漫着一丝血腥气,一路走来已经看到不少尸体,甚至早在雪原即有。月桉逐渐觉出不对来,方肆不是会断断续续做事的人,如果一早就在雪原派出杀手,那么这一路上应当尸体不断,不可能到了荒漠再派人清剿,这足以说明在雪原的时候方肆对这次潜逃一无所知。等到荒漠便是竹元恒被围困,他这才想到竹家旧物。
雪原的人不是方肆派出的,是殷家家主?
月桉推翻了自己的猜想,殷言是断不会说出去的,竹元恒看都不愿看那家主一眼,这条路很隐蔽,更何况殷家几乎带了全部势力前去围剿竹元恒,应当也是不知这一程的存在。
还有别的势力在盯着竹家旧物。
月桉下了结论,他不确定此地有无遗漏,但余下的都在方主处,虽不排除竹元恒狡兔三窟,但此番他能寻到的痕迹,也便只有在十三这里。
月桉的脚步慢了下来,所有的尸体似乎在道路尽头终止。
他看到了一具尸体。月桉原本只期寻得一丝半缕魔息,却不想是否死前执念深重的缘故,带着身上平安咒术将散未散,连带着死前的场景被咒术拓印。
他仿佛是累了要歇息的旅人,坐在地上,手边放着一把匕首。风吹过,黄沙滚落到破碎的黑布上,又滚落到了地上。
他垂头,对着来路的方向。
这个远行客一直朝前走,临死一刻才敢回望。
月桉沉默了许久,他想将这除了他无人知晓的执念挥散,但是那鹰隼一遍遍在头顶徘徊着,一旦他伸手,便冲下来啄食。
不得以,月桉只能先找寻荒漠中可能在打斗中遗落的东西。这里已经长时间无人经过,即便有物件留存,也定然埋在了黄沙之下。
他探手在十三身旁的黄沙下找寻,不期然间似乎碰到了一个硬物。谁知那鹰隼以为阻挡不了他,竟是哀啼三声,俯冲下来,月桉躲闪不及,眼见要被鹰爪伤及,却见这黑影掠过眼前,直直撞向地面。
这只鹰直挺挺的,死在了他的主人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