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无月明 第13章 黄泉

“你可是想好了？”尖尖细细的声音，刻意掐着，是要人生起畏惧来。

林子初想着这莫不是就是人间说的黄泉鬼差，那他现在就是要被勾着魂上路了。他在山中安稳活到百岁，身旁也无甚人作陪。昨日方才温了一坛酒，又才琢磨出一点花鸟画的技法来，却不想睁眼就身处这黑暗地狱里了。

觉着世上还有很多事，但仔细想想一切又被他安排的明明白白，着实没什么可挂念了。

只是这黄泉路只落得他一人和一个勾魂的鬼差，想来阴间的规矩都是这样的，太多人反而会激起逝者对凡间的留念，会兜转留在原地做一缕怨魂。

鬼差似乎也是个对话的，方才问了他这么一句不见他回应，便默认他想好了。提着红灯笼走在前路，不时念叨上两句有的没的，甚至还有对鬼差这一身份的抱怨，听得林子初在后头也啼笑皆非。

“仙人若是羽化，可还是来此处？”林子初突然想到，便问了一句。

鬼差没回头，他是个引路的，若是片刻分神，便不知引到黄泉哪条道口了：“仙人羽化同凡人一样，尘归尘土归土，也是来此处轮回转生。我们鬼差也不过得了恩眷暂时停留，等时辰到了，也会上路的。”

这鬼差生前应当也是个敏锐的人：“怎的，可是遇上仙人朋友。我看相逢即是缘，将名讳告诉我，到时奈何桥上报名时帮你留意留意。”

林子初想到年与，奇怪的是，哪怕临死都还在执着的事，现今一踏入这里，得知自己在世上只剩下一抔土时，好像也没这么挂念了。便叹声道：“算了，仙人不同于凡人，那时都不知轮回几世了，想来也是记不住，说也无用。”

那鬼差朗声笑了，让这阴森森的地方添了些人气：“你倒是想的开。仙人寿命的确长些，但偏是长寿的仙人，也有自愿舍了轮回只留一世的，这样的魂，鬼差也拿他没办法。”

林子初这回有些好奇了：“怎的会舍了轮回”

鬼差沉吟片刻：“大约是凡尘遭了一些事，用轮回来换什么。我看来是真真糊涂，这换来的留在世上，自己却先没了，又有什么用呢我也是听别的鬼差说的，自己也没亲历过，想来是受了磨难，自己绝了活的念想。”

林子初听到时想着的还是年与，他也没有见过别的仙人，唯独一个快要成仙的精怪。却又觉得自己前世好歹是不要脸地占了人家这么久的时间，今后的造化还要看他自己，既有苍白无力的悲戚，却也有风清云静的淡然。便移了话题：“那生前的亲友，可能在这里相会？”

鬼差好笑地摇了摇头：“人间话本子里写的奈何桥上见全是假的，什么时辰转生都已经安排得明明白白，怎会允许魂在此处虚耗等待。若是非要来个地下相会，最好是生前手拉手死在一处，须臾不差。否则便是各行各路。倘使非要等待……”鬼差将红灯往上提了提，林子初便看到自己身旁绕着些青绿的萤虫，只是光太熹微，仿佛随时就会湮灭。鬼差侧脸来笑了笑，林子初这时才算看清了他，生前应当是个挺好看的人，眼角眉梢都是上扬的。

“若是留在阴间，身上元灵损伤。转世投胎便是飞禽走兽，要么在过奈何桥前被这阴间怨气勾住，成了一只没有神识的虫儿。”他放低灯，那些萤虫又飞回黑暗中消失不见了。

“实在想念，走奈何桥时多念念，没准来世还能有幸遇上。”鬼差喃喃，“但这人间，一生一遇，不是才能显得更有意思么？”

林子初想着他应当也是个有故事的人，但世上有故事的人很多，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愿意讲。他并非不识趣的人，便没有继续问。

想来无论是阴间还是人间甚或天上，都是一样的。人遇到人，即使再怎么深的交道，也无法将另一个人从骨子里看遍。最多是两个驱壳撞在一起，等到了时辰还是要自己走的。

林子初在凡间就悟了这个道理，鬼差来的时候也没有哭哭啼啼。

鬼差停了下来，林子初看到他侧过身，眼前一条路蔓延，不再是方才黑漆漆连脚下也看不清的样子。鬼差向他拱了拱手道：“我就陪您这一程了。”

相逢即是缘，林子初同样拱手以报。鬼差将灯里燃尽的蜡烛取出来，蜡油滴在路前成一条横：“过了这条线，莫要回首莫要悔，便是直直向前走，可能做到”

林子初觉得新奇，笑了笑：“能的。”

他都没什么留念了，还需回头做什么

鬼差深深看了他一眼，又从衣侧取了另一只蜡烛重新放了进去。林子初只听啪的一声响，红灯又燃了起来。“贵人，一路平安。”

林子初定定看他，像是想将这个宽心陪自己一程的人记住似的，但又想到这是徒劳，便自嘲摇了摇头：“一路平安。”

鬼差转身离去，边走边说：“贵人是少见豁达之人，我引完这几人便也转生了，说不定下一世还能遇上……”

林子初忍不住笑了笑，心道这个鬼差也是有趣。

眼前这条路怨气横布，一路上都可听得鬼哭之声。是当初有所留念不愿过路的，又或是过路又回了头的，魂灵都被永远拘在这条路上。自身元气渐渐被这阴间化成了怨气，成为这无边黑暗的一部分。也怪不得鬼差方才叮嘱他不要回头，若是换个胆小的人来，说不定早就吓得屁滚尿流地跑回去了。

林子初倒不是不怕，只是他从小没那么贴心地被人吓唬过，不知鬼在心中是怎样一个形象。只是单纯觉得这哭声躁耳，想急急走完这一段罢了。

好容易挨到了路尽头，又一个鬼差停在那里。他颈上似乎戴了绳索，阴着脸沉默地看着林子初走来。

莫不是这罪过越深的鬼品阶就越高？在这阴间留的时间也越长？林子初只能揣测，毕竟也不关他的事。他上前时那鬼差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即使是死魂，林子初也能感觉到隐约痛意。便觉得那鬼差定是十分不满，要将怨气发泄到这上面来。

这倒是个不说话的，或许是有了路，也没有先前那么谨慎。林子初这回倒是看清楚了，肥头大耳，脸上斜着一道疤，很有凡间传的凶神恶煞妖物的样子。

他不说话，林子初也很识趣地什么也没有问。到了地方，他停下来，将林子初胳膊粗暴一甩，沉声道：“到了。”

眼前事一扇门，血红色，矗立在眼前。身后的路消失了，仿佛是不想给人回旋的余地。那鬼差站到他身边后，身上便多了一条粗长的鞭痕，血迹如蛇一般蜿蜒淌下。那鬼差并不惊讶，好似预料到了，但还是在鞭痕出现时惨嚎出声。随后又惧怕似的咬牙闭住了嘴，牙齿磨出血来，十分痛苦地消失了。

林子初方才见他时便是这样突然出现，想来他是被引去接另外的人了。

“名讳。”

他怔了怔，才意识到声音是从门上传来：“林昱，字子初。”

“出生年月。”

“丙辰九月，中秋。”他想着阴间应当是不用国号的，便没有说。

那声音顿了顿，像在核查什么，又道：“你是帝王？”

难不成阴间还认这个？林子初想也想不透，便点头道：“是。”

“帝王身居灵力毓秀之地，更得百岁高龄。你灵力不凡，转身若是得了机缘，当有机会修炼成仙。”

林子初想着机缘未定，若是他不慎投身到了凡间村野之地，怕是要守着这份谁也不知的机缘和黄牛过一辈子。心里这般想着，面上也毫无波澜：“多谢提点。”

“过了此门，便是凡俗尽望，爱恨已往，可想清楚了”

这声问话和刚来此地时鬼差的问话别无二致，林子初都开始对着这阴间说不出话来。若是没想清楚，是要他回个头，阴间飘荡兄弟好相会吗

“想好了。”他点点头。

“那便……上路吧。”

他推门那一刻什么也没想，只是有淡淡的逝然。

人还是挺好的，这一世过得很糟糕，还有下一世来补偿。

他从前当帝王时愿望很小，就是能像寻常孩子一般有个温暖的家和慈爱的父母，最好有个兄长，会在他难过时给他带些小玩意儿，找上个寻常且中意的人度过一生。

所以有时候他会想，是否是自己太过贪心，所以一切再简单地乞求都变成了痴妄。

好在有下一世，愿重来一次，所有夙愿都得偿。

林子初若有记忆，他定然是想不到那扇门将他投生到了什么地方。若是知道，他定然情愿在某个乡野和一头黄牛过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