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狗不知在地上舔了什么怪东西,一整个晌午都“咕噜噜、咕噜噜”低声唤个不停。它眼皮耷拉着,难得让闻人椿起了怜爱之意。
“求求你了,千万别出事啊。”闻人椿将它抱在膝盖上,一只手贴着它后脑勺,轻轻安抚。她才给它喂下药,只求速速转好,别教旁人看出猫腻。
小白狗不懂闻人椿的紧张兮兮,越叫越凄凉,闻人椿的整颗心都像是被悬吊了起来。不行,若是小白狗出了事,四娘定然大怒,保不准会拿霍府家法处置她,到时许还琼亦会伤心不已,霍钰还怎能顾及她这个下等女使。
大抵是忧虑过重,闻人椿觉得自个儿都有些头晕脑胀。
廊上传来一排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细而尖的女声,闻人椿向外偏过耳朵,发现是四娘的贴身女使正边骂边啐,她激昂万分,想必唾沫星子又飞得到处都是。
“不过是个戏班子里甩甩水袖的,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将老爷缠入裙下。也不瞧自己是什么不得体的出身,淤泥里头来的杂种玩意,妄想飞上枝头的癞蛤蟆。”辱骂完了,女使又柔下声音劝四娘,“娘子您也别费心,老爷早已许诺您是他最后一位娘子,想必这回顶多又是费些银两罢了。”
四娘许是气着了,一度没有开口。
如此看来,沈蕉得逞了。
她已到了黄花年纪,即使现在没有,很快也有新人跳出,到那时,人比她腰肢柔软、嗓音亦可羞红黄鹂鸟,她就只能卡在台阶上不上不下。所以她等不及了,不再巴着脸面、不再抱有劳什子旖旎幻想,只想在眼前找个踏踏实实的依靠。哪怕他年事略高、满身铜臭、府上妻妾虎视眈眈,她也认了,总归下半生是不愁吃穿、不必漂泊了。
不过闻人椿仍是担心。
且不计卧床的大娘、皈依的三娘,二娘和四娘怎么可能会让沈蕉轻轻松松入府。那霍老爷虽看似贪乐无度,可到底是生意场上的大人物,绝不至于为一个无财无势的红颜随意冲冠。
难啊。
闻人椿心里想着,嘴上也跟着说了出来。
这便是她与沈蕉的不同。
有了从前遭人舍弃的经验,沈蕉深知想要摆脱下等蜉蝣的身份并不如表面那般容易。
可她必须摆脱,否则不如被天雷劈死来得爽快。
她这回筹谋得很详尽,先是让闻人椿要来霍老爷的行踪喜好,再时不常地假作偶遇,偶遇时必需受人为难,此后才能让霍老爷出手、慷慨施以恩惠。待男有情、女有意,沈蕉便拿出从临安城花小姐闺房里夺来的宝贝,让霍老爷老树开新花,享尽鱼水的欢愉炙热。
霍府迎五娘的消息不胫而走。
闻人椿明显感觉到四娘身边的女使、婆子待自己愈发冷淡了,而四娘更有五六日没遣人来抱小白狗。
果然是一时兴起,没几日便嫌弃。
闻人椿苦着脸深呼一口气,只希望沈蕉入了府后,能守信用,将她领到五娘的屋中。她自认为没本事做主子,但做个尽心职守的女使应当不是痴人做梦。
“又发呆!”
又是霍钰。
闻人椿哀怨地捂着脚踝,真想提点他——在心上人面前,怎么能整日对下人实行揶揄打击,多么不合身份、不成体统啊!
牢骚虽多,闻人椿面上还是乖巧,她轻轻福身朝两位主人行礼:“二少爷午安!还琼姑娘午安!”
许还琼冲她温柔一笑,便将小白狗从地上抱了起来。她倒是真真切切喜欢这只小白狗的,不嫌脏不嫌累,小白狗肚子吃坏的那回,还是许还琼央求霍钰请来畜生大夫。
可惜这么娴熟雅惠的女子日后得同如此顽劣的少爷过一生,天公不公!
“收一收,表情太狰狞,会吓到还琼的。”霍钰往闻人椿的肩膀上拍了拍。他找了个椅子落座,自斟自饮起来。
闻人椿发现他是当真不喜欢小白狗,不仅是小白狗,连二娘养的碧眼猫咪,他也总是兴致缺缺,非要二娘千万次叮嘱,他才勉强抱一抱。
她曾大胆问过他一回,霍钰只回了两个字:“麻烦。”
“小椿啊,帮我添些茶水。”
等添置完毕,闻人椿便被霍钰横出的一只脚拦在了身旁。她暗呼不好,可怜兮兮地望向许还琼和小白狗,瞧他们一人一狗和和美美温馨十分,凭什么不能多她一个。
还琼姑娘啊,回头瞧瞧可行?
“府上要纳小娘的事你应当听说了吧。”
闻人椿闷着点点头。
“那位同你是一个班子的,应当——很是相熟吧。”
“是,认识许久了。”她不敢撒谎,也不想同他撒谎。
“真巧啊。”他语气迂回,珍珠般的眼珠优哉游哉地绕了一圈,发黑发亮,惹人紧张。幸好闻人椿识相,头低得差不多能钻进地缝里。
“哈哈,因缘际会嘛。”
“好一个因缘际会!”话毕,霍钰放下茶盏,扬着眼角盯向她:“那你说说看,这缘是谁牵的?”
“……”
“你知道的,少爷我算是够不通透的了,但也猜出十之**。旁人难不成一丝疑虑都不起?”
“少爷过谦了。”
“福祸相依,你若是聪明的,就该趁此机会在府上定下一个牢靠主子。”
闻人椿不曾想过霍钰会同她说这番话。他向来是没什么前因后果、尽知道将她当下等人耍玩的,如今这意思真是辗转莫测。
那厢,许还琼抱着小白狗来了,她刚刚学会如何让小白狗作揖,兴奋之情难掩。
霍钰很给面子地拍手叫好,他不吝夸赞,说许还琼能文能武还能训狗。
“钰哥哥取笑我。”许还琼说话的时候有一股特别的气韵,娇而不纵,庄而不木。闻人椿偶尔会逾越本分地嫉妒她,恨自己怎么不是她。
霍钰大呼:“我怎么敢?”
“钰哥哥有什么不敢。你瞧,小椿被你说得脸都白了,定是你又作弄她了。”说着,许还琼在闻人椿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两记以示安慰,又对她讲,“你不必与钰哥哥置气,他从小就爱惹人生气,巴不得别人吹胡子红脸。”
“冤枉啊。如今小椿有你做靠山,我打狗还得看主人吧。”霍钰照着闻人椿的肩膀就是两记警告,“快告诉还琼,我是如何尽心叮嘱,免得你在霍府行差踏错、白受委屈。”
“还琼姑娘,二少爷确实没有作弄我。”
甚至夜半大雨惊醒,闻人椿想到霍钰的话,也觉得不无道理。
这场雨断断续续下了许久,每回地面刚刚被晒干,一盆雨又轰轰然倾倒而下,直下到沈蕉入府的那天都没有停下的意思。
昨晚一群人被拉着布置到半夜的喜庆玩意有一半被风吹歪,还有一小半被雨淋湿,但这不影响霍老爷与沈蕉上翘的嘴角。
来吃酒的宾客中有嘴皮子好使的,冲霍老爷朗声道贺:“遇水则发,是好兆头啊!”
闻人椿倒想起老家的说法,说雨天的新娘子都不是善茬子。
不过她觉得这话也算是一种祝福,为人厉害总比为人懦弱要好。
话说回来,今日的沈蕉真是难得的眸光焕发,再不见从前一丝一毫的怨艾。就连平日里明艳惯的四娘站在她身旁,都被她一袭金丝红衣比下去。
金先生假作不舍,抱着酒盅乱喊:“哎呀呀,这可是我的台柱子,我们戏班子的灵魂啊。霍老爷,您可得好生待她,我是……我是真不舍得放人啊。”金先生不愧是戏班子的领头人,话到深处立马落泪几滴。
沈蕉也放过了陈年旧事,只顾笑眼盈盈。
“来,这杯酒我敬二位。”金先生贪杯,今日遇上好酒,挥袖一饮而尽。
“金先生……我这杯酒得十月之后再同你喝了。”
“十月?噢!噢噢!”金先生酒意涌上脑袋,激动地抱拳,“佩服佩服,霍老板老当益壮,定能愈战愈勇。看来往后我要来吃好几回酒了!”
“金先生,您轻些。”沈蕉知羞地低头。霍老爷见了,怜爱不已,将人一把揽进怀里,“羞什么。金先生也没错。”
恬不知耻。
老不知羞。
不知在场有几个人抱有此等念头。反正若是去问霍钰,他自会坦荡荡承认。
晚风习习,吹得清凉,霍钰携酒出了宴席,一双青头乌鞋绕过院中的九曲十八弯,转过亭台楼阁,发现府上无人看顾的清净地也只闻人椿那里。
闻人椿正在伺候小白狗用膳,两根鲜肉大骨头有婴孩手臂那么粗,滋滋冒着汁水,闻人椿没忍住,扔给小白狗之前先撕了一小块放进自己嘴里。
“狗嘴下夺食!闻人椿你可真是有出息!”她被霍钰抓了个现行,当场吓白了脸,好好一块肉还没来得及细嚼就滑下了肠子。
“二少爷,我……”解释到一半,她倒是极有出息地将自己呛着了。
“你什么你!难怪这只畜生不长肉,原来都被你吃了去!恶毒娘子一个,扮猪吃老虎的好手,枉费还琼这般高看你,谁晓得有朝一日你会不会从她手里夺走什么!啧!”他笃信“不听不听就是不听”,趁闻人椿咳嗽的空档,不管不顾将她骂个狗血淋头。
骂毕,通体舒畅,就差没有大呼一声“过瘾”。
闻人椿不同他计较,理顺了气安心喂狗。
毕竟做一日下人,便要有一日的自知之明。
然,独角戏多么无趣。
“举杯邀明月”,那是文人情怀,他霍钰还是喜欢鲜活蹦跳的人。当然,最好那人没学过指桑骂槐。
“怎么,你还生上气了?”霍钰搬出一个椅子,半个身子歪倒在椅背上。眼前只有酒没有杯,他也不以为意,直接提酒倒入口中。
闲散不羁混入风中,却教闻人椿闻出几分阴郁。
不,定是她自己过得太郁结,于是看谁都郁结。
霍钰见她神思游离,随手将脚边凳子踢了过去,没伤着闻人椿,却把小白狗的碗砸了个底朝天。
小白狗气急,咧着嘴唤了好几声。
闻人椿被一人一狗闹得心烦,终于开口:“二少爷心中有气,又体恤自个儿屋内的人,故而拿我出气也是顺理成章。我毫无怨言。可二少爷何苦同一只畜生过不去,难不成二少爷背地里嫉妒这只畜生好吃好住,还得还琼姑娘欢心?”
不鸣则已,一鸣气死人。
霍钰激动地走向她:“你何时见过什么人会嫉妒一个畜生!”
“我自己!”她义正言辞,毫无羞怯。
“嚯!”他真是没料到,彻头彻尾地没料到,甚至忍不住连连拍掌,“不愧是我相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