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杖拿在手里的时候,闻人椿才知霍钟是有备而来。它虽看起来与寻常拐杖无异,但分量极沉,木头下怕是包裹了金石。
她看着身旁蠢蠢欲动的小厮,没能迟疑太久,抬起落下,照着霍钰的右腿便是一记击打。那金属刚硬无比,透过衣衫皮肉,直直地往骨头里撞。
纵使做好了准备,霍钰仍克制不住闷哼了一声,听得闻人椿险些慌张松手。
“你这算打好了?”霍钟皱眉,“怎么连个响儿都没听到呢?”
闻人椿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凝着全身力气又将拐杖高高举起。她怕自己不够使劲,要霍钰再受罪,索性闭上眼,不管不顾地往霍钰腿上狠狠来了一记。
她听见了一声清脆的断裂。再睁眼,就是霍钰那张疼到青筋暴起的脸。他掌心似乎沁出了血,指尖都被染红了,流进泥土与残红化作一堆,又很快被雨冲走。
闻人椿不敢多看,转身,低着头恭恭敬敬地向霍钟交差。
“平日里力气不是挺大吗”霍钟并无感同身受之意,他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语气懒散,“二弟连声痛都没喊,你就想交差?”
“小椿一介女子,手无缚鸡之力,还请大少爷教导。”她尽量抑制下自己的恐惧颤抖,拿出媚意假作逢迎。
“罢了。”霍钟勉为其难地甩了甩袖子,正当众人以为他要罢手的时候,他又从闻人椿的身后围了上来,将她紧紧地包裹于怀中,然后沿着她的肩、滑过她的手臂、抓着她的手,再度抬起了拐杖。
说时迟那时快,闻人椿的另一只袖管里突然滑出一把双刃小刀,它分毫不差,就抵在霍钟的脖子口。
闻人椿比霍钰心狠,立马划出一条血印子。
霍钟有一瞬的惊讶吃痛,闻人椿便趁机在他瘸掉的腿上又连着砸了两记。敲打声响在夜色里,比刚才任何一种声音都要利落无情。
“有意思。”尽管额上冒了冷汗无数,霍钟嘴上并未认输,“看来刚才都是为了引我上钩,还挺聪明的。”他几乎没把那刀放在眼里,肆无忌惮地伸手,替她将乱了的额发都整整齐齐地理到了耳后。
“你别动!”刀又往里刻了一分。闻人椿的力气其实压根不输男人,尤其此刻对着霍钟,毫无刚才对着霍钰时候的留情。
明明同样是血,同样猩红腥气,她看了却不会心疼。
“放我们走!”她无心恋战,刀还抵在霍钟的脖子上,一寸寸往里逼。
“真狠啊。”霍钟抿着嘴叹了一声,“小椿,你知道你此刻像谁吗?”
“放我们走!”
“啧啧,更像了。你若生于世家高门,保不准比二娘还要手腕毒辣!”
“若你们中还有顾及大少爷的,就赶紧给我们备下马车送我们去码头!”她索性扭头,对着一旁的小厮下令。
马车与车夫来得很快。
霍钟全然没有被胁迫的促狭,仍在刀下说些不着调的话:“小椿,我劝你还是一刀结果了我。”
“你别以为我不敢!”她知道自己真的不敢。此刻的她只是愤慨不是失智,还没想过变成杀人犯亡命天涯。
霍钟看透了她,又说:“看来你对霍钰的感情也是一般。其实只要你赔上自己同我走黄泉路,霍钰说不准还是能回府继承家业的。只要他学乖点、心硬点,把将出世的三弟搞死在襁褓里,爹也没得选择。小椿,你说杀死一个刚出世的婴孩会是什么感觉,比杀蝴蝶更爽吗?”
闻人椿根本没有听他说话。她只是负责挟制霍钟,剩余的每一分力气都用来看顾霍钰。
明明霍钰的伤该是比霍钟轻的呀,怎么这般奄奄一息。
他的面孔比方才还要苍白,胡茬显得更青了。
若是眼神如柔水,霍钰怕是会因为闻人椿住在汪洋之中。
闻人椿将身上碎钱都拿了出来,才有一个船家愿意冒黑送他们出城。
她让小厮将霍钰扛上船,自己则仍旧用刀对着霍钟。
船头有盏小黄灯,将刀刃照得亮堂堂,霍钟眯了眯眼,一只手想挡在前头,刚抬手就被闻人椿警告了。
“没看见我是故意放你们走的吗?”他人在刀下,仍是盛气凌人。
“……”
“我最不喜欢把人一次性玩死了。”尽管说得云淡风轻,可他一只腿快要支持不住,浑身不停打着颤。闻人椿这才注意到他的伤势。
他竟这样能忍。
有那么一瞬间,闻人椿觉得霍钟也是可怜人。
“收起你的眼神!”霍钟却忽然怒了。他厌恶这种眼神,从他瘸腿那天开始,无数的人都这样看他。他们不断提醒他,他已然是个废物。雄心壮志、诗书满腹,从此于他都是精卫填海般的无用功。
而那些都将属于霍钰——他从小疼爱的弟弟。
就连眼前这个小女使,不也避他如蛇蝎,反将霍钰放在心上吗。
老天对他从来不公平。
“大少爷,你何苦要和二少爷自相残杀呢?”看他们两败俱伤的样子,闻人椿作为局外之人,实在觉得不值。他们生在太平世道,又有家业傍身,明明可以比边境流民过得好上千万倍,却最终囿于家宅的你死我活。
霍钟哼了一声,目光在闻人椿身上溜了一圈:“若你是我,霍钰此刻怕是连命都没了。”
“可一直以来迫害你和大娘的都是二娘啊,她已经得到了惩罚。”
“那算什么惩罚?她该谢我没有将她绑起,倒是给了她一个轻松解脱的机会。”
“二少爷从未想过与你为敌,就是当时知道了你同四娘的事情,他也权当不知。”
“怎么?我还要感谢他?”霍钟扫了一眼蜷缩着的霍钰,胸有成竹道,“不过往后不会了。只要他活着,一定会想方设法与我为敌、将我击垮。他再也别想过风平浪静的一生了。他会跟我一样,一生都成枉费。哈哈哈哈——”
闻人椿听得心惊,就像第一次遇见霍钟的那晚。
她从未遇过比他更阴狠的人,阴狠到连自己都拿来牺牲。
船驶了出去,渐行渐远,闻人椿往他后背推了一把,岸边的霍府小厮纷纷跳海来救。在很多年后的某一天,她望着枯水无边,忽然想到这一晚,又忽然悟出一个道理——原来很多决定会卷起风云千樯,而在当时真的平凡而不假思索。
人生苦楚,大抵都是自己酿的。
闻人椿终于能好好看一看霍钰了。
他的嘴蠕动着,好像有什么想说,闻人椿凑近了听,才听见三个字“杀了他”。明明疼得脖子都憋青了,明明被打的那只右脚都渗出了血,他却只记得仇恨。
难道有一天,霍钰也会变成霍钟吗?
闻人椿心疼地替他擦掉冷汗,然后将他整个人重新安放在自己柔软干燥的腿上。她试图将他的拳头松开,把自己的手借了进去,随他捏、随他掐,至少让他知道他不是一个人在疼痛。
“再忍一忍,等上了岸就去找大夫!”她的另一只手在空中停了停,最终仍是抚摸上了他的下颚,轻柔的,眷恋的,像这场缠绵细雨。
若他们还在霍府,她想她是绝对不敢做出这样行为的。
“小椿!”霍钰从疼痛中醒来,他死死地抓着闻人椿的手,大喊,“杀了他!杀了他啊!”
闻人椿分不清这是梦呓还是真心话,因为霍钰说完这句话便再度晕了过去。
病急如山倒,霍钰的额头烫得不像话。闻人椿有些慌了,请船夫将船撑得更快些,而后拿出照顾畜生的那一套本事查看了霍钰的伤势。
被小厮打的都是皮肉伤,最重的还是她砸的那两记。
隔着皮肉,闻人椿甚至摸到了被打的那截骨头,它没了完整的形状。也许一切真的都是霍钟设计好的,他就是料准了她会以退为进,好借她的手让霍钰的下半生都活在腿疾之中。
他其实也从来没有想过要霍钰的命。
只要这双腿。
只要他卸尽一身少年志气。
悲从中来。闻人椿不禁替霍钰感到绝望,即便她是一个与他无关的旁观者,也很难接受他从此要瘸腿的下场。她等不到临安了,火急火燎地对船夫道:“师傅,出了明州的边界,只要能上岸便放我们下来吧。”霍钰的腿必须马上请大夫治疗。
船夫并不关心他们的生死,他指着远方天象悻悻道:“姑娘,你瞧那头的云卷得多快啊,若是风雨真的起了,且不说这位公子,你我手脚健全的也只能听天由命。”然后他又自言自语起来,说什么不该为了挣这些钱堵上性命,说得怨气十足。
闻人椿几乎以为他们要死定了。
是夜,果然疾风卷骤雨,单薄的小船在海面波涛上颠簸得快要散了架。船夫灰了心,当即扔桨不顾,独自跳入海。
闻人椿来不及拉住他。原本船夫坐着的一块更是因为失去重量翘了起来。她好不容易将船稳住,又一阵浪滚了过来。
几经翻滚,木质小船几乎只剩下一个壳。
闻人椿此时全身都已湿透,积水在她身上,沉甸甸的,像有一只无形手不断将她往下摁。霍钰更是被浪打醒,他分不清自己是炙热还是寒冷,只是下意识地在暴雨中握住了闻人椿的手。
“没事的。”她轻声哄他。
闻人椿甚至希望他能疼得再昏睡一会儿,直到她解决眼前风波。
霍钰却忽然清明了,他很清楚这不是梦,于是支起身、抓着船板,咳了几声才勉强放开自己的声音:“小椿,别管我了。”说完他就要将手抽回。
闻人椿抓着他不放,她今夜逾矩逾得过多了。
“我不会扔下你。”她对上霍钰的眼睛,郑重地摇了摇头。
那一刻,天上闪过一道光,他的脸被照出一种凄苦、一种惨烈。或许是他终于尝到了人世的苦果,得知何为身不由己、何为无能为力。
他眼里几乎不剩光亮了。
“霍钰!”闻人椿直呼其名,“你娘的仇还没有报!还琼姑娘还不知在何处受着苦!不要放弃!撑下去好不好!”
若她没有进霍府,若她没有遇见霍钰,也许此刻已经放弃。毕竟她不如意的一生,该回忆的都回忆了几万遍,花好月圆全是遥遥无期。
可此刻,就是看见霍钰失了光亮的这一刻,她特别想活下来,甚至不用去想为什么,本能地就想活下去。
就像她本能地将自己的裙摆同霍钰裙摆系成了一个死结。
要么同生,要么共死,无缘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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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骤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