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八年之久,一个人不会毫无变化,但她们不是分离在幼年,而是分离在青春期,青涩的、骨骼初成的十几岁,人再怎么变化,也总不会是翻天覆地,一丝旧日的痕迹也无。
记忆里的少女长高了不少,双颊的婴儿肥褪去,她瘦了些,面部线条更加清晰凌厉,眉目也显得更加深邃,原本软软搭在额前的刘海留长了,被拢到脑后,随手潦草地扎成了个低马尾。
看上去和那个跟在她身后叫“姐姐”的少女大相径庭。
但定睛仔细一瞧,林白仍能清楚地记得的那些细节——她鼻尖褐色小痣的位置、阳光下卷曲睫毛的弧度,以及那一贯的、半垂着眼的平静神情……都一如当年。
和刚拎着行李箱走出火车看到“姑河站”那三个字时候一样,那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但这次比那次更加汹涌猛烈,排山倒海地袭来,将人淹没。
林白之前也曾躺在旅店的单人床上想象过,如果真的今后都再也不见,是非常非常遗憾的,可是真的故人重逢,她又哑口无言,不知道说什么好。
简直想当个把头扎进沙子里的鸵鸟。换句话说,就是尴尬得恨不得钻进地缝。
邵知寒之前说期待她来,是为了缓解她的尴尬,可是林白真的来了,却意料之外的,尴尬到了她自己这里。
但是邵知寒毫无察觉。
徐影春的目光从林白身上一擦而过,蜻蜓点水般地停留了一下,就移开了,她好像一点讶异都没有,神色全然是波澜不惊的冷淡,林白看不出她是早就知道了,还是压根不在乎。徐影春侧脸转向那位客人,跟他说了注意事项。
送走了人,邵知寒先叫了声“小春姐”,指了指林白:“这我之前跟你提过的,你答应了的,跟我们一起进藏的小姐姐。”
徐影春淡淡“哦”了一声,口气仍听不出情绪。
看着对方好像没有跟自己相认的意思,而是顺着邵知寒的话接了下来,好像她们真的是两个刚认识的陌生人。
林白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打了招呼。
“……很高兴认识你。”
她其实有很多话想说,有很多话可说,这么多年,你过得好吗?怎么会选择当了纹身师?
但是,千言万语都梗在喉咙口,最终出口却只有这么一句。
邵知寒热络地跟林白介绍徐影春,又热络地跟徐影春介绍林白,完全没察觉两人的态度暧昧模糊。
林白避开对视,觉得这尴尬像是她和徐影春心照不宣的秘密。
那电子烟不知道是什么味道的,闻着没烟草味,反倒是果香浓郁,有点甜,徐影春抽了两口,巴丽收拾好了东西,背着个包走出来,徐影春就把电子烟揣进了口袋,刚摘了工作时弄脏的橡胶手套,又戴上一双薄薄的皮手套,巴丽关了店门,几个人往预定的餐馆走。
林白错开一步,缀在最后。
她们到了火锅店,四方的桌子,自然而然的,徐影春和她的助手坐在一边,而邵知寒和林白坐在另一边。
巴丽把肩上的包卸下来,鼓鼓囊囊的,看起来很重。
“你这背的什么啊?”邵知寒问。
巴丽虽然是个年轻的女孩,但却还没邵知寒活泼,很沉稳,她说:“教辅书。”
邵知寒:“……”
邵知寒:“可我好像记得你之前说你去年就高考完了,我记错了?”
巴丽说:“没考上。”
她似乎是很快地瞥了旁边的徐影春一眼,低低地说:“明年再考一次。”
徐影春淡淡垂着眼,喝着杯子里的大麦茶。
邵知寒掠过这个话题,伸手拿过菜单:“先点菜,你们都喜欢吃什么菜?有没有忌口?唔,先来个特辣的锅底?”
她看了看剩下的三人,用眼神询问。姑河人的口味大多重,喜欢吃辣吃麻,但是林白向来不吃辣,她不想搞特殊,尤其是在这种时候,因此没出声。
“鸳鸯锅。”徐影春放下杯子,突然说。
邵知寒有点奇怪:“小春姐你不是吃辣么?”
徐影春说:“最近着凉,嗓子疼。”
邵知寒于是点了鸳鸯锅,又选了几样常吃的火锅菜,把菜单交给了服务员。
菜还没端上桌,但事情可以先说。徐影春在滚烫的茶水里洗着筷子,就算在餐桌上她也没摘手套,跟她们说:“我们原本计划的路线是先去成都。成都最近有场摄影展,看完了再走。然后沿着318国道走,到了林芝,再去墨脱,最后是拉萨,然后就返程。”
徐影春又说:“本来就是自驾游,我没限定死各个地方待几天,都是机动的,但是粗略估计应该走一个月够了。这条线上,你们有别的想去的城市么?有的话可以说,方便随时调整行程。”
邵知寒全无异议,她的目的本来就不在于旅行,躲她妈安排的相亲,去哪儿都一样。
林白倒是愣了一下,脱口说:“墨脱吗?”
西藏旅游最热门的城市是拉萨、林芝、日喀则那些,去墨脱的人似乎不是很多。林白突然间想起,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午后,她坐在房间的地毯上,徐影春在她身侧,一起翻阅她从图书馆借来的书,上面曾有关于墨脱的介绍。
神秘遥远的莲花圣境,隐藏在高原峡谷深处,难以通达。
八年前的那时候,墨脱尚未修通公路,书上说,如果要去,只能跟随马帮翻山越岭,不是翻越高耸雪山,就是跋涉峡谷,夏季暴雨时,稍有不慎就很容易被泥石流卷走。
这样的地方,似乎也只能存在于人的想象之中,不可即。
林白翻了一页书,随口感叹:“真想去看看啊。”
而那时的徐影春跟她说:“总有机会的。姐姐,就算难走,以后我陪你去。”
……
谁知八年后,公路修了起来,墨脱早已不再与世隔绝了。
变化太大了,世界如是,人亦如是。
十三岁的徐影春对十六岁的林白说过会陪她去墨脱,可是现在要踏上旅途的是如同陌生人一般的她们。
林白没有想到的是,兜兜转转,少女时期说过的无心之言竟然能在人都消失于人海之后,还歪打正着地被实现。
徐影春抬起眼,无波的眼神与林白轻轻一撞。
“不想去么?”
这似乎才是她们重逢之后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对视,之前徐影春垂着眼不看她的样子让她如鲠在喉,可是真的这么不错眼地四目相对,林白又觉得微妙。
等她反应过来,已经下意识地飞快撇开了目光,摇了摇头:“没有。这路线挺好的,我没意见,就是怕不好走。”
巴丽说:“小春姐之前去过墨脱,有她领路,不用担心。”
林白又是一怔。
去过墨脱?
原来当年仿若无心的承诺,其实已经有一个人默默地放在心上,哪怕并肩的人不在了,也默默独自走完了那段难走的旅途么?
而真正说出想去的那个人,奔赴物欲横流的大都市,在咖啡和繁忙工作里度过了最好的几年。
可是当年她离开姑河的时候,让徐影春跟自己走,她不是怎么说都不愿意走么?
林白突然发现自己看不懂徐影春了。
当年她们曾经是那么要好过,林白觉得如果问唯一的朋友是谁,她们都会回答彼此的名字,但是现在她不确定了。
不光是现在的徐影春,就连八年之前的徐影春,她好像也从不懂得她心底到底在想什么。
服务员将火锅和新鲜的菜端上来,红油被煮沸,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大家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吃的上,刚才的微妙氛围消失在火锅的热气了。
林白饮食偏向清淡,很多年没接触到家乡这么**重口的味道了,虽然点的是鸳鸯锅,但闻着红锅里那浓郁的花椒八角味就忍不住打喷嚏,严重影响了她的食欲,筷子在清汤里也没捞多少东西。
一边吃,徐影春跟她们说了些注意事项:“我们下个月进藏,虽然已经不是雨季了,但是还是要注意防潮,防潮垫、雨衣、防水登山鞋,都不能少。西藏早晚温差大,紫外线强,冲锋衣、防晒霜这个不用我说了吧,还有,你们第一次进藏的,记得备上抗高反的药。”
徐影春还没交代完,邵知寒忙着吃,就说:“姐你发群里吧,我怕到时候忘了。”
徐影春看了她一眼,“嗯”了一声,就不再说话了。
林白轻声问:“你们还有群么?”
“有。”这么一说,邵知寒想起来了,她掏出手机,“我忘了把你拉进来了。”
林白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一声,邵知寒说:“拉你了啊。”
林白和徐影春没吃多少,但是邵知寒和巴丽一个是天生的能吃,另一个是正在长身体的年轻人,点的菜一点没浪费,被捞了个干干净净。吃完饭,天已经完全黑了,街边的路灯亮起,大家准备各回各家,问了一下彼此走的方向,以便同路而行。
巴丽背着书包,跟徐影春说:“姐,我今天回我爷爷那边住。”
林白听见她们在身后说话的声音,微微侧脸回了一下头,看见徐影春皱了一下眉:“那边都没人了,你回那去干什么。”
“有本辅导书落在那边忘拿了。”巴丽说。
徐影春看了眼时间,九点多了,她说:“这么晚了,我跟你一起过去。”
巴丽摆了摆手,小声说:“不用了,我这么大人了还能丢吗……爷爷家在桐花路那边,那么远,又不顺路,你送完我再回去都几点了。”
这时候,邵知寒插话道:“桐花路?我妈家也住那边,要不然我送吧。”
巴丽一脸不愿意麻烦别人的样子,但是没办法,还是被邵知寒拉走了,她们过了红绿灯,遥遥走出好几米外,邵知寒转身跟林白挥了下手,说了句“拜拜咯”,二人就汇入人群中。
林白也跟她挥了挥,但动作很僵硬。因为徐影春在她身边,没直接走。
沉默似乎只有一瞬,但似乎又很长很长。
这太尴尬了,林白努力装作自然的样子,主动跟徐影春说:“我走这边。”她抬手指了下方向,不太确定地补充道,“我不用送。”
徐影春手上戴着薄薄的黑色皮手套,正捏着之前那根电子烟,闻言又抬头将它塞回了口袋里。
“我也走这边。”徐影春说,她说完抬腿就走,根本没等林白,路灯把她的身影拉得很长。
徐影春虽然没明说,但意思很明显:我没打算送你,不要自作多情。
林白:“……”
更尴尬了。
她看着徐影春修长的背影,不知道是不是该跟上去。
但她确实是走这个方向的。
但要是一起走,太尴尬了吧。
正在她犹豫纠结的时候,徐影春似乎真的没打算送她,更不打算等她,已经快走到了这条街的街尾了,一转弯就要看不见了,林白终于跟了上去。
她就这么跟在她身后走,微微落后徐影春几步,不和她并肩。徐影春本就高挑,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林白就走在她的影子里。
一路同行,徐影春没回头,林白也没上前,两个人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只有几个酒鬼从夜色里闪身出来,对着林白怪笑的时候,她才会紧追两步,靠近徐影春的背影,但也没近到被发现的程度。
林白今天穿了件白色的蕾丝连衣裙,是她前几天在姑河乱逛的时候随便买的,看着简素,但是穿在她身上却很衬气质,裙摆在膝上一拳的地方戛然而止,虽然不短,但露出的那双腿修长笔直,很惹眼。
林白看了一眼前方徐影春的背影,她穿着黑色皮衣和牛仔裤,身材高挑,气质冷硬,那些醉醺醺的酒鬼没一个冲着她笑的。
林白叹了口气,心想:“下次还是不穿裙子了。”
可又觉得这样落了下风,像怕那些酒鬼似的,越是软柿子越要被人拿捏。穿什么本来就是她的自由,那些家伙下流是他们的毛病。
但是姑河还是太落后了,治安真的不怎么有保障啊……
一路反反复复想了很多,林白终于看见了野马旅店的招牌,一颗心略微放下。她正好走到一家药店的门口,忽然停住。
前方,徐影春步伐不停,都快走到野马旅店了,林白有点疑惑,她家到底住哪?怎么还没到?这离她那纹身店也太远了,每天上班不会很累么?
这点困惑很快被按下,人家想住哪也是她的自由,如今的林白连在心里过问,好像都失去资格。
见真的没有酒鬼敢去纠缠徐影春,林白走进了药店里,她最近眼睛干涩,常用的眼药水用完了,她来买新的。
付款的时候无意一撇,看见收银台旁边的货架上摆着润喉糖,饭桌上徐影春那句“着凉嗓子疼”突然响在她耳边,林白伸手拿了一包。
付完钱就叹了气,也不知道她们俩现在这关系,有没有机会拿给她。
她提着塑料袋出了门,店门口那声自动响起的“欢迎光临”不分青红皂白地响起,根本不顾这位顾客是刚买完东西要走、而不是进来光临的。林白一只脚踏在药店的门槛上,刚要往旅店的方向走,就顿住了。
原本应该早就走远了的人不知为何去而复返,现在正靠在药店旁的墙边,嘴里咬着那支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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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饭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