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的那些年,虽然工作强度和压力都不小,但林白从来没生病请假过。也许是脑子里那根弦绷得太紧,潜意识里告诉自己不能生病,真的把自己都骗过去了。
可是那根弦一松,报应就来了。
她从小就极度畏寒,工作连轴转起来又不管不顾,作息不是那么规律,胃也被弄得不太好。
脑袋一直昏沉,隐隐作痛,身体不自然地发热,闷而潮湿,身体里像是埋藏了一只不知何时会爆炸的炸弹,只有睡眠能让她抛开一切,暂避片刻。
也许是因为身体上的不适让人睡不安稳的缘故,闭上眼睛本该如期而至的黑暗陡然出现泛黄画面,她在梦中看见老旧回忆,回到了以前。
那年的姑河仍然落后贫穷,崇德里隔壁那条街的外墙上被人写上了“拆”的大字,却几年也没能动工拆掉,阳光炽热明媚,树叶绿得和少女的裙摆一样鲜嫩美好,夏季漫长。
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孩童,踮起脚也只能够到桌子的边缘,黑亮的瞳孔里又是天真又是畏惧又是困惑不解。
男人坐在椅子上,不停地啧啧抽烟,烟灰积了满满一缸,最后沉默地把烟直接摁灭在桌上,木桌瞬间被烫出一个焦黑的疤。
女人背对着林白,朝着门的方向立着,她的背影同样沉默安静。她穿着修身的吊带碎花长裙,搭配薄薄的针织开衫,美丽有致的腰身被勾勒得淋漓尽致,带有风韵的成熟美丽,垂落的指尖涂着鲜红的指甲油,像是玫瑰花的鲜血。
那辆轿车就停在崇德里的道路上,她家的门口。车窗落下来,露出一个陌生男人的侧脸,不算英俊,可是看上去穿戴斯文讲究,那辆车和车里的男人都跟这小破城市格格不入。
林白伸手去抓女人的衣摆,孩童的声音还带着奶味,糯糯地道:“妈妈,不要走……”
而桌边的男人哼了一声,恨恨地,却又装作无所谓地说:“要走就走!”
女人的指尖微颤,似乎在犹豫,但也只是一瞬,而后就往外走去,高跟鞋的声音清脆,嗒嗒作响。
林白不管不顾地追上去:“妈妈……”
“她要走你就让她走!”男人沉下脸骂了一声,暴躁地撂了话,转身进里屋去了。
女人脚步顿了顿,却没回头,林白追上去,被门槛绊了一跤,摔在地上,大声地哭了,大颗的泪珠从她的眼角滑落,她的眼角和额头都被磕破了,咸咸的眼泪淌过,那伤口更痛了。
“呜呜呜——”
女人终于还是没忍心,猛地刹住步子回头,蹲下身将林白扶起来,抱进怀里。
“妈妈……”林白的哭声软下来,怕惊怒女人将自己推开,“你带我一起走好不好……妈妈……”
林白持续地哭喊哀求,女人眉心紧皱,眼眶也湿了,她的长相极美,美到这个小城都无法盛放,那张脸虽然不再年轻,可是更添岁月雕琢的韵味,她抚摸林白的额头,抱着林白连续小声地说“对不起”。
“待在这里是没有出路和希望的,我必须要走,我不能带上你,对不起,对不起……”
林白的眼泪打湿了女人的肩头,她的小手紧紧地攥着女人的针织衫衣角,好像攥住了她全部的希望。
女人抱了抱她,又瞥了一眼门外轿车的方向,飞快地掏出一张银行卡塞进林白手里:“密码是你的生日,妈妈会每个月都给你打生活费的,收好,千万别让你爸看见了。”
说完,扶着林白的双肩从自己怀里挪开,转身大步离开,上了那轿车,绝尘而去,再不留恋。
“妈妈——”
她没能攥住,那片衣角还是从她的手里滑走了。
画面淡去转换,林白迅速成长到了青春期,十岁的年纪,她看上去比其他的女孩更加成熟早慧,虽然她也会笑会闹,但那层笑意总像是一层淡薄的雾,未及眼底,她与所有人都交往得很浅,少女的眸底是一片坚定。
她知道自己也要离开这里。她做的所有努力,都是为了摆脱这个没有出路和希望的城市,摆脱原生家庭。她已经不是那个在母亲改嫁离开时哭喊的孩童,也已经不再那么想要妈妈了,可她仍要离开这里,寻找自己的天地。
林白每周末都会去市中心的图书馆。姑河太落后了,就连市中心的图书馆都没有多少书,林白每次载着那些老旧的纸页,骑着自行车穿过巷子,风从她的袖口裙摆溜走,将裙子瞬间鼓胀充盈的刹那,她好像曾经有一瞬间的快乐。
女孩穿着新绿的布裙,自行车筐里装着一打借来的书籍,踏着风归来。转弯处就是她家,自行车停在后门,再把那些书搬进去,动作最好无声无息,不要让在聚在一楼打牌的她父亲的狐朋狗友们发现。
林白是在十岁的某个周末与七岁的徐影春相遇的。
徐家和林家的房子是紧紧挨着的,房屋又靠得近,在二楼一打开窗就能直接对话。
女孩坐在房子门口的台阶上,抱着膝盖,一脸冷漠,漆黑的眼眸里没有一点情绪,而额头上的血却在不断往下滴,浓重而鲜红,沾湿头发,她的侧脸还沾了土,看上去脏兮兮的。
林白是知道隔壁住着什么邻居的,徐家向来不和睦。虽然在姑河,她几乎没见过几个幸福美满的家庭,但像徐家天天都这么鸡飞狗跳的,也很稀罕。
林白向来不爱打听别人的八卦,只是每天听着他们吵架,也能知道个大概。归根到底,都是这里的房子挨得太紧,隔音太差。
徐家夫妻没有一个省油的灯,一个是酒鬼,喝醉了就打女人,另外一个出轨,也不是吃素的,曾经把那个男人的脑袋打破过。
林白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多年还能凑合过下去,但她也不想知道。
……只是没想到他们还打小孩。
女孩的表情一动不动,林白经过时也没有抬一下眼睛,像是个毫无生气的人偶娃娃,林白犹豫了一下,可最终还是没能这样冷漠地坐视不理。
她把自行车停在门口,倒退几步走回来,问:“你要来我家吗?”
——如果不想回家又无处可去的话。
女孩静静地抬起眼睛,漆黑的眼珠缓缓移动,盯住林白,血从她的侧脸上流下,沾到了湿漉漉的睫毛上,顺着长睫末梢滴落,嘴唇仍然抿着,很防备的样子,没有接林白的话。
林白从口袋里拿出干净的纸巾捂在她的额头伤口处,说:“疼吗?你的伤口需要处理。”
她伸手拉女孩抱着膝盖的细白的手腕,拉着她进了自己家。女孩虽然沉默,但是却没挣扎,顺从地被她拉了过去。
林白的父亲是个赌徒,林家的一楼乌烟瘴气,每个房间里都有好几桌麻将,呛人的烟草味从没关紧的门后飘出来。
林白拉着徐影春轻手轻脚地上了二楼,带她进了自己的那间房间,关上门,把女孩按在自己的床边让她坐下,从床底抽出一个药箱。
她用湿毛巾擦干净了那些血,又给女孩上药,动作很轻很温柔:“如果疼了就跟我说。”
她一边轻轻吹着,一边给她涂抹药水,像是小时候记忆里母亲唯一一次给自己涂药时做的一样。
女孩始终沉默。
林白有点困惑地皱起眉:“你不会是哑巴吧?”
可是没听说徐家生了个哑巴啊。在这种小地方,一条街上的邻居,谁家晚饭吃了什么都彼此清楚,这种轶闻能瞒得住么?
“我给你处理伤口,你至少应该谢谢我吧。”
女孩额角贴着纱布,终于吭声:“……不是。”
林白合上药箱,故意逗她:“原来不是个小哑巴啊。”
“以后如果你爸妈又吵架的话,你可以到我家来。”林白的手轻轻落在她的发顶,“我家随时欢迎。”
“谢谢。”女孩终于抬头说,虽然姿态仍然抗拒冷淡,但神情已能听出明显的软化松动,口吻也认真。
果然,不管装得多老成,到底还是个小女孩啊。
这里的隔音真的太差了,徐家夫妇的咒骂声遥远地传来,依稀可辨,女孩的表情麻木,但是睫毛却不由自主地在微颤,暴露了她内心的惶恐不安。
林白落在她发顶的手滑下来,遮住她的双耳,试图以单薄手掌为她遮蔽那些难听的、刺心的声音,哪怕只是片刻,也用自己仅有的渺小力量撑开一片安宁的天地。
林白总以为自己迟早是要离开的,待人有礼却疏离,但是总有一些人一些事,你碰见了,还是觉得无法置身事外,袖手旁观。
她看见那个小女孩满脸是血,抱着膝盖坐在门口的台阶上,还是没法不管。
如果林白对姑河有任何的牵念,那也只有当初那个被她领回家的、倔强又无助的小女孩。
她知道她叫徐影春,知道她们两个的生日竟然凑巧地是同一天,她让她叫自己姐姐,不加任何其他的称呼,好像她是自己的亲妹妹,她带着她去市中心的图书馆,午后炽热漫长,她们挤在林白的单人床上看借来的书,一起想象姑河外的世界,倦了就挨在一只枕头上睡去,虽然彼时贫穷窘迫,但大抵也可算岁月静好。
原生家庭如此,林白以为徐影春像自己一样,对这个家、这座城厌恶至极,可是没想到的是,一心想要逃离的仿佛只有她一个人。
她高中努力地读书,取得她在这座小城提供的教育资源之下能取得的最好的成绩,拿到了一所不错的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那张录取通知书,像是从姑河出走的资格证,一张通往新天地的门票。
她看见徐影春小小的身躯瞬间长大,从仍带婴儿肥的小女孩长成少女青涩漂亮的模样,不变的只有内里的沉默、固执和乖僻。
她对徐影春说:“跟我走,我们不可能一辈子在姑河停留。你可以去我读书的城市上学,我会付你的学费。”
这些年母亲给她寄的生活费,她从未乱花,仍然俭省,也藏得好,从未被她那个赌徒父亲发现过,她攒下了一笔对于她那个年纪尚算丰厚的钱。
徐影春却摇了摇头,避开她的目光:“不。”
“我不走。”无论林白怎样劝说,徐影春的态度都坚定不移。
林白突然觉得有些荒谬,像是感受到了岁月流转逆回、无法挣脱的命运的无稽,那年她求母亲带她走,没能成功,如今她想带走另一个人,还是没能成功。
真失败啊。
原来她想得到的,别人不想给她,她想给别人的,别人也并不想要。
风吹起窗帘,凉意忽至,她突然发现,今年的夏天结束得真早。
林白忽然激灵了一下,寒意拂在裸露的皮肤上,她睁开眼,没有八年前的夏天,而是酒店房间的一片黑暗。她略微不适地动了动,感觉头发都被汗水沾湿了,用手轻轻拨开,突然一顿。
黑暗之中,明亮的只有徐影春的眼睛。窗外的灯光漏进来,在那初春的湖一般的眼眸里倒映成闪烁的碎片,定睛一看,原来不是窗外的灯光闪烁,而是徐影春的眸光微微一闪。
她坐在离床不远的那张沙发椅上,脸朝向这边,一动不动地看着林白,专注得简直像是在发呆一样,见林白睁眼,她才如同慢慢回神一般,开口道:“终于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