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坐于上首的闻老太君眼睛都未斜一下,低声骂道:“大喜的日子,哭什么哭!要哭一边去。”
江氏一面擦眼睛一面道:“我这不是欢喜嘛,再说几天后青哥儿就成亲了,这娶进门的新媳妇还不知道是好是坏呢!”
“是好是坏都是他的命!多大的人了,还没你媳妇儿沉稳。”闻老太君一面说,一面朝谢霜那边看了一眼。
“是是是,我做什么您都看不顺眼,干脆回您的拂云庵得了。”
“我偏不走,就不让你得意……那个什么,早上那碟水晶肘子,我吃着甚好,你跟未染媳妇说一声,明天还给我上这个。”
“娘!您都这把年纪了,水晶肘子要少吃!个把月吃上一回也就罢了,怎能天天吃!”
“……真不能吃?”
“真不能吃!真是的,您在拂云庵里不是常年吃素吗?怎么一回来倒天天念着要肉吃,您说您这月回来,才几天您就胖了多少?”江氏小声埋怨,经闻老太君这一打岔,倒忘了继续伤感。
闻老太君呵呵一笑,拍拍江氏的手道:“好了好了,这嘴真是一点不让人,亏我这么疼你……快去招呼客人吧。”
谢霜早已备下宴席,此际便引了众位宗亲前往朝晖堂。
闻存正唤了闻若青上前,低声问道:“你从漴临关回来,可去见了圣上?”
“回来那日就去了宫中,圣上只略略问了些漴临关的防务,并没有谈及其他事。”闻若青放慢脚步,以免跛足的二叔落在后面。
闻存正想了一想,“罢了,怕是圣上还没想好给你派个什么差事……你这段日子还需谨言慎行,也别到处乱跑,正好你新婚,别人请你也有借口推拒。”
“是。”
“哎……”闻存正一面叹气,一面摆摆手示意他走前面。八年前在辽东月牙谷一役中闻存正伤了左腿,如今虽领着镇北大将军的俸禄,却只能赋闲在家,最是明白无所事事,壮志难酬的苦闷。
闻存正的夫人花氏挽着江氏的胳膊,笑着问道:“苍榆的婚礼也没几天了吧,新娘子的嫁妆什么时候发过来铺床?”
说起这个江氏就来气:“就定在后天。你不知道,昨儿先送来了嫁妆单子,有好些都是咱们家聘礼中送过去的,除了那些,其他一件像样的东西竟然都没有!本来还指望新院子里的家什她家做,哪成想单子上一样大件的家具都没有,还好我私下备了一套,不然他们两夫妻成婚后只能喝西北风去。”
“尹家家境平寒,这也难怪,少不得大嫂多多担待些了。”花氏呵呵笑道,“大嫂最是嘴硬心软,哪里就真舍得让他俩吃苦!”
“你说他怎么就摊上了这样一个媳妇儿?”
“木已成舟,少说两句!”闻老太君在前面听见了,回头瞪了江氏一眼。
江氏只得悻悻住了口。
这天傍晚,尹沉壁蹲在院子里,和木棉一起清点嫁妆。
被褥、首饰、衣衫鞋袜、布匹松松放了八个箱笼,小件的家什器具、摆件和日常用品装了八个,她瞧着不太像样,只得又搬来家中尹怀洲小时学过现已不用的旧书,合着母亲给她的一摞女四书,一并装了一个箱子,又将床底下父亲留下的弓箭放入箱底,上面铺了她偷偷藏起的几件父亲旧衣和一本旧兵书。
父亲留下的这些东西,还是由她带走吧。
父亲和母亲一直不和,尹沉壁懂事的时候,就常听他们在屋中吵架。尹夫人刚刚嫁给尹征时,心有不满,行事里也就带着几分居高临下和颐指气使,偏偏尹征也是心高气傲,不肯去俯就她,两个人都要强,慢慢就成了一对怨偶。幸而尹征一年之中绝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家里还算清净。
不过尹征只要在家,对两个孩子都是极好的,尤其是长相酷似自己的长女,常常带着她在野外疯玩,又教她骑马射箭,闲暇时还常常给她讲些战场上的事儿。尹征的能力不弱,也自恃有几分才能,在军营里的中级将官中,就显得有点恃才傲物,既不大奉迎别人,处事也不够圆滑,是以升至从六品的校尉后,官就再也升不上去了,十几年都在原地踏步,这也加深了尹夫人对他的不满。
尹征在世时尹夫人不待见他,过世后她却再不说丈夫的一句坏话,只是见不得尹征的遗物。尹沉壁也不知母亲到底对父亲是怎样的感情,更不敢去问母亲,她只记得有一回她把父亲的衣物拿出来晾晒,给尹夫人瞧见了,立刻白了脸,寻了剪刀就要上前开绞,吓得尹沉壁赶紧夺回衣物跑回屋子。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让母亲见过父亲的东西。
木棉见东西都已清点完毕,便一一合上箱笼,放在一处,又拿来雨毡铺在上面。
尹沉壁进了屋子,准备将嫁衣再改上一改。这嫁衣是她咬牙花了一百两银子在一间喜铺里订的,拿回来发现腰身还松了许多,早知道就该在文雀坊订的,只是文雀坊的价格就要贵上两倍不止了。
外头传来车马的轱辘声,尹沉壁出门一看,见姨母唐氏和表妹顾蕊正由下人搀扶着下了车,不由喜出望外,姨母能上门,足已说明姨父的气已经消得差不多了。
尹夫人久不见妹妹,更是大喜过望,精神都好了许多,两姐妹亲亲热热地坐到了院子里,怕夜晚风凉,尹沉壁给母亲披上了披风。
“沉壁过两日就出嫁了,姐姐可通知了她外祖母和舅舅们?”唐氏口中的外祖母和舅舅,就是她们两姐妹的继母,父亲唐颖的继室金氏和她的两个儿子。
“我家早与他们家没有了干系,为何要通知他们?”
“那她大伯一家呢?也没通知?”
尹夫人咬牙,“她大伯当年把她爹的抚恤金全拿了去,一个钱都没给过我们,还差点把我们从尹氏宗谱中除名……我是再不想见到他们一家子的嘴脸的。”
唐氏默然,良久轻叹一声,“……话是这么说,但沉壁出嫁,她父亲没了,家里总要有个长辈送嫁才是。”
尹夫人哼了一声,“长辈?我们艰难度日的时候,这些长辈都干什么去了?如今沉壁嫁得不错,他们也别想来打什么主意。”她顿了一顿,又道:“怀洲明日便会回来,到时他会送他姐姐出嫁。”
唐氏见姐姐坚持,也就不好再说什么,转而谈起了尹沉壁的嫁妆。
“刚我看过了沉壁的嫁妆,还是太单薄了些……我准备了两箱子的绸缎和衣物,都是成婚后适合她穿的,一会儿让沉壁和木棉过去清点清点。”
尹夫人感激地不知说什么好,只紧紧拽住了妹妹的手。
“蕊儿也快出嫁了,你还是要给她多留些才是!”
“看姐姐说的,哪里就真短了这点子东西?”
顾蕊在旁也笑道:“姐姐出嫁是喜事儿,我和母亲都欢喜得很,这些东西原本就是母亲早些年就备下的,只是直到如今才有机会拿出来罢了。”
几人说说笑笑,不一会儿就到了月上中天之时。一轮明月绮丽明净,洒下清澈柔和的光辉,院子里银妆淡裹,霜泠满地。
尹沉壁端了一盘西瓜,一盘葡萄过来,笑着招呼道:“西瓜就快过节气了,姨母和妹妹快吃两块,过了这几日可就没处吃了。”
唐氏笑道:“好孩子,你打发人送给我们的瓜儿我都有吃的,快过来坐,我有话问你。”
尹沉壁依言坐了下来。
“……你准备带几个丫头过去?”
尹沉壁愣了一愣,“原准备就带木棉过去,她妹妹木芯已说好过来接替她照顾母亲,怎么,姨母觉得一个不够么?要不要再去买一个?”
唐氏与顾蕊对看一眼,唐氏一副“我就知道”的神情。
“这时候上哪里去买?买来的人什么根底都不知道,怎么好用?还好我和你妹妹商量过了,她院子里的丫鬟叫栖云的,你见过的吧?”
“栖云,就是那脸儿圆圆,眼睛大大,笑起来甜甜的姑娘?”
顾蕊笑着点点头,“就是她。如果姐姐觉得她合意,我们就将她送过来——栖云好歹在我院子里学了大半年,该知的礼仪和做事的章程也都清楚,姐姐带了去也好有个帮手。”
“这……栖云姑娘怕是不太愿意吧?”尹沉壁有些犹豫。
“愿不愿意哪由得她!”唐氏不以为然道,“到时把她的卖身契一并送过来,你捏在手里,她哪敢不尽心尽力?总归是比外头买的强,也好过木棉那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进了国公府不给你添乱都是好的。”
尹夫人也笑道:“妹妹说的是,如此再好不过了,不过蕊儿那边少了人怎么能行?她不久也要嫁入崔家了。”
顾蕊忙道:“我还有碧霞和锦绣呢,原想在她们两个中挑一个,只是她俩伺候我久了,我也离不得她们,栖云到我身边不久,倒是最合适的。”
尹沉壁母女见话已至此,也就不好再推脱。
当夜唐氏和顾蕊就歇在了尹家小院里。顾蕊睡在表姐床上,尹沉壁怕她不习惯和人同睡,另铺了草席在地上,顾蕊过意不去,尹沉壁笑道:“我就喜欢睡这草席,凉快着呢!我向来怕热,娘又不许我睡,今儿晚上正好有机会痛快一回。”
顾蕊知她是为了让自己安心,但她又确实不喜与人同睡,笑一笑便也罢了。
夜色已深,周围一片静谧,姐妹俩却都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顾蕊轻道:“姐姐睡着了么?”
尹沉壁见黑暗中顾蕊一双眸子闪闪发亮,忙关切问道:“怎么?换了床就睡不好?”
顾蕊摇了摇头,“姐姐……嫁入定国公府,你欢喜么?”
尹沉壁望着窗棱缝中透入的一线月光,久久不说话。
顾蕊翻了个身,平躺着看向顶上房梁,唇边带着一丝笑意道:“能嫁给崔瑾,我心里倒是挺欢喜的。”
尹沉壁笑着打趣顾蕊:“那是当然,崔世子文武双全,难得的是对你还这么温柔体贴,是不是在去年郊游的时候遇到他,看人家长得那么俊,你就喜欢他了?”两人之间的交往,她是知道的。
“……也不是,李大公子也长得好,但我就是不喜欢……”顾蕊含羞说道:“我一看见他,就觉得心里怪怪的,回来之后总忍不住想他,后来又见了几次,他头一回跟我说想娶我的时候,我真是开心极了——有生以来从没这么开心过。”
尹沉壁瞧着她黑暗中也散发着光彩的脸庞,真心道:“他真心实意地想娶你,而且说到做到,是个言而有信的君子,你能嫁给他,我真是替你欢喜。”
顾蕊枕在自己手臂上,看着表姐笑道:“瞧我,尽说自己的事儿了,姐姐你呢?”
“我有什么好说的?”尹沉壁茫然。对于嫁入闻家的生活,她没有也不敢抱着任何期望,一想到即将陷入未知的深宅大院里,心头就充满了不安和疑虑。
说不羡慕顾蕊和崔瑾那样两情相悦的情感是假的,可是她又哪来的资格拥有这样的美好呢?凭借一场意外得来的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能不能维系下去谁都不知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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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010章 嫁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