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泽卿住的院子是原本李湘湘这个正牌将军夫人住的,牌匾上书烟柳阁。
院子里没什么人。
倒不如说从门外一路走进来,齐琢刻意带着他避开了其他人。
方泽卿对齐琢还有诸多疑问,不过贸然探人秘密可是会要人命的,更何况是齐琢这样位高权重的人。
看着和颜悦色,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露出獠牙把自己给吞了。方泽卿也见过坏人,可是没有哪一个人会让他产生这种感觉。
“唔。”
齐琢一直走在前面给方泽卿带路,方泽卿想得入神,连什么时候齐琢停住脚步都不知道,怔怔地撞上了对方的后背。
齐琢纹丝不动,方泽卿反倒被撞得后退一小步。
方泽卿:……
都是习武之人,他实力弱成这样,很没面子的好不好。
齐琢伸手轻轻抬起他揉额头的手,看见淡粉的小印子,笑道:“红了。”
方泽卿自小的体质,皮肤磕着碰着就容易泛红,他倒也不疼,还用这一点逃过不少练剑练功,他说:“小事情,过一会儿就好了。”
齐琢没再说什么,方泽卿感觉到对方还在看他,又是那种方泽卿看不懂的,带着深意的目光。
烟柳阁里,齐琢事先屏退了其他人,现下只剩一个侍女。
侍女名叫良月,是齐琢从暗卫里挑选出来配合方泽卿行事的。
良月低眉顺眼地站在一旁,不是很爱说话的样子。
*
照理说新妇入门的第二天就要向长辈敬茶,可成婚当晚出了乱子,将军府内乱作一团,找回方泽卿顶包前,齐琢以夫人受袭需要休养一天为由把敬茶往后挪一天。
齐琢母亲齐夫人长相柔和,手里轻缓地捻动着紫檀木佛珠手串,颇为和蔼。她的眼睛清澈却有些木然。
齐琢事前有告知方泽卿,他娘亲的眼睛视物不甚清晰。
方泽卿其实知道,是茶楼里说书先生说的。那年洛国吃了败仗,齐夫人闭门不出,整日抄拂经在佛前祈福,等到齐琢回到神都,才知道他娘亲的一双眼睛已经看不太清东西。
而后皇帝下令查清真相,兵败一事与齐家无关,洗刷了齐家的冤屈。
此事了结,齐夫人选择长住佛寺,吃斋念佛,为那一战追随她的丈夫与儿子无故枉死的将士念往生咒。
是个值得尊敬的人。
方泽卿自小身处江湖中,从他娘到他师姐,各色武艺十八般的巾帼英雄他都见过,齐夫人虽然不通武艺,就凭她的这份善心,就够方泽卿尊敬这样的人。
方泽卿娘亲时常教导他,武艺也好,功名也罢,喜欢就去追求,不喜欢就随心而行,但唯有一点不可妄为,就是本心,无论方泽卿选择做什么,都要守住慈悲仁善的本心。
他敬佩齐夫人的慈悲,因而敬茶时格外恭谨,“夫人,请喝茶。”
对方没有接。
方泽卿心下疑惑,隐秘地看向一旁的齐琢,使了一个“快来帮我”的眼色。
那厮居然只是朝他笑笑,大有袖手旁观之意。
方泽卿低着头看不清齐夫人的表情,只听见头顶传来柔和的笑,她说:“你现在是我们齐家的新妇,怎么还称呼我夫人呢?”
方泽卿一僵。
他终于知道齐琢为什么跟没事人一样对他笑了,原来是这个。
扮女子对他来说根本就不是什么难事,但要喊只见过一面的人做娘亲……方泽卿在心里和远在千里的亲娘连声道歉,硬着头皮,用李湘湘的声线,娇声道:“娘亲,请用茶。”
“好孩子,”齐夫人喝过茶,让方泽卿起身,她握住方泽卿的手,“可惜娘的眼睛坏了,不能好好瞧一瞧你。”
她的表情惋惜,不过看向方泽卿时,先前失神的眼睛多了几分神采,“成亲那天的事情,我已经在从琰那里听说,让你受苦了,是我们齐家对不住你。”
从琰是齐琢的字。
“没有的事,那不关将军的事,湘湘没有怪过将军。”
方泽卿始终还是没有能克服内心的抵抗之意,对着齐琢说出“夫君”二字。
“好孩子。”
齐夫人眼中似有泪光,更轻柔地握着方泽卿的手,“从琰有许多缺点,我们齐府如今颓败,诸多地方也不尽人意,你来到我们家实在辛苦。”
“但是,有一点我可以和你保证,只要从琰在一天,他就一定会一辈子护着你,不让你再多吃一点苦。”
“我这个做娘的,看到他终于成了家,心里欢欣得很,对你也喜欢得紧,只盼望着你不要嫌弃他,”齐夫人接着说,“从前我总担心他,但孩子长大了,做娘的已经不能再陪着他,现在有你在他身边,我也总算宽心。将来去见他的爹爹,也不至于被他爹压一头。”
一番话,言辞诚恳,情意深长。
方泽卿也是有娘亲疼爱的人,从前他知他娘亲很是疼爱他,感触却不深,现在齐夫人握着他的手同他说这一番话,他突然在齐夫人脸上看见下山前自己娘亲的样子。
原来全天下的娘亲都一样疼爱着他们的孩子。
一旁的丫鬟上前,打开木盒,将一个翡翠玉镯递在齐夫人手里。
齐夫人温柔地为方泽卿戴上,“这是我齐家代代传给新妇的玉镯,祝愿你们平安康泰,白头偕老。”
“从琰,过来。”
方泽卿差点忘了旁边还有个齐琢。
齐琢走上前,表情庄敬,“娘。”
齐夫人拉着齐琢的手叠住方泽卿的手。方泽卿在家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手生得纤巧白嫩,齐琢的手跟他相反,宽大而刚毅,能整个包裹住方泽卿的手。
“方才我说的你也听见了,湘湘嫁来我们家已经很辛苦。你是我齐家男儿,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要护着自己的媳妇,不让她受苦。要是往后湘湘同我说你这个夫君半点不好,你就别怪为娘不顾及母子情分。”
一股难言的情绪慢慢侵入方泽卿的胸膛,不知是被齐夫人对齐琢的爱惜感动了,还是想到将来某一天他娘也会用这样的表情对另一个人说这一番话,把他的手放到那个人手里。
齐琢的手很暖,让人很安心,方泽卿感觉到齐琢缓缓握紧自己的手,珍而重之,齐琢说:“孩儿谨记娘的教诲,定不会亏待他半分。”
*
庭院中。
“这个镯子怎么办呀?”方泽卿抬手晃了晃腕上的玉镯。
又是一个宝贝,可惜是齐琢用来娶娘子的,他只能看不能拿。
齐琢看过去,露出的半截洁白手腕上圈着玉镯,那玉镯在阳光下折射出明月一样皎白的光,正如古诗所云皓腕凝霜雪。
漂亮得很。
他笑道:“娘都给你了,自然任你处置。”
“我又不是你娘子,怎么能真的收下,到时候得还你,”方泽卿想起齐夫人,心下忧愁,“你娘今天这么开心,要是知道我们在骗她,她会难过的。”
他现在想到齐夫人就会想起他娘亲,下山来第一次有了思乡之情。
“我倒有一个办法不会让她难过。”
齐琢俯身在方泽卿耳边低语,有些炽热的呼吸落在方泽卿敏感的耳廓,“泽卿你就一直当我娘子,这样就不算我们骗她了。”
第一次有人对他做这种事情,方泽卿浑身一麻,耳朵到脖颈全红了,“胡言乱语,你离我远些!”
他向后退,情急之下忘记当下穿的是女装,猛地踩住了自己的裙摆,踉跄得往后栽去。罪魁祸首齐琢伸手圈住他的手腕,往回一拉,他整个人又扑到齐琢怀里。
齐琢又在笑他,方泽卿靠在他的胸膛,感受到他笑时的震动起伏,“夫人,小心一点,为夫可不想第一天就因为护不住夫人被娘罚。”
说罢,另一只手还颇不规矩地环住方泽卿的腰。
“你又欺负我。”方泽卿狠狠地踩住齐琢的脚。
齐琢知道不能逗得太过火,立刻放开手,“我也是担心泽卿摔伤自己,泽卿大人不记小人过可好?”
“我才不信你了!”
方泽卿已经明白这人爱戏弄他的劣根性,道过歉立刻就会再犯,他又狠狠踩住齐琢另一只脚,气冲冲往前走,“我回烟柳阁了,你不准跟过来!”
方泽卿踩他都是用了力的,齐琢能感觉到痛,却不放在心上,看着方泽卿远去的背影,心里想着方才细腻的手感。
不自觉低笑,“真的很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