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定二十七年,春。
窗外疏枝筛月影,依稀掩映,银白斑驳散了一地,悬月高挂,夜阑人静。
宫灯已燃了些许,悬挂在门檐四壁,垂下的红丝绦被风吹得簌簌。
顺着窗棂看,其上投映出一道倩丽剪影,额头微垂,鬓上的流苏因着身子的倾斜而泠泠颤动,身前顺下的两捋长发之间,是细颈的流畅弧度。
“嗒嗒嗒——”窗外传来细密又轻浅不一的脚步声。
几名宫婢端着盥漱的物什推开房门走了进去,不多时,那倩影身后便拢过来一道影子。
浮玉上前,走到沈非衣身后,翻开那镜台上的妆奁,从里头拿出一个玉篦子,作势要拂上前者的青丝时,却被一只如削葱般的玉手拦住。
那人的指尖搭在她的手背上,泛着微弱的凉意,即刻手中的篦子便被抽走,轻轻的放回了妆奁前。
浮玉微微颔首,轻声道:“公主,天色已晚,该歇息了。”
沈非衣抬手时,皓腕上的银铃轻轻响动,清脆又悠扬。
她手下压着一个精美的长形宝函,里头的信纸厚厚的堆叠在一起,被她用一根纤细的玉指轻轻压住,将那几乎要溢出的信纸抵了回去。
“母后可睡下了?”沈非衣轻声问道。
浮玉点头,“皇后娘娘半个时辰前便睡下了。”
沈非衣原本还想再耗会儿时辰将信纸整理一番,闻言便是面色一喜,半刻也不肯再停,立刻将宝函盖上,吩咐浮玉去磨墨。
浮玉并未即刻应下,微抿着唇,看着沈非衣迟疑问道:“公主,您还要给太子殿下写信么?”
她语气多了些为难,“虽说您与太子殿下是亲兄妹,可娘娘今辰时不是也是同您说了,你已是订过亲的姑娘,还是应当少于殿下书信来往的,不然又要被娘娘数落了......”
沈非衣起身的动作顿住,她柳眉微拧,面色浮上一抹不解,“这话好没道理,我与哥哥既是亲兄妹,又何须如此避嫌。”
“可是公主......”
话还没说完,便被沈非衣打断,她从后面轻推了浮玉的腰一把,一副不愿再听的语气敷衍道:“好好我知道了,我再写最后一封,之后就不写了,快去给我磨墨。”
浮玉被沈非衣推走,虽有些不情愿和为难,但也只好小声的叹了口气,撩起珠帘去偏殿,乖乖的备上信纸和笔砚。
沈非衣将宝函拿去偏殿,放在桌案后的镂空木架上,这才拢起袖袂,坐下执笔。
狼毫被玉指捏在其中,混着腕上传来的细碎轻铃声,墨色如流水般深浅不一的跃然于纸上。
“哥哥英鉴。”
“这大抵是我最后一次给哥哥写信了,上次寄给哥哥的信,我还不曾收到回信,哥哥近日可是太过繁忙?”
“今日祖母为我指了驸马,听说那驸马还是祖母钦点的状元郎,连大婚的日子都订好了,是祖母生辰那天。大哥好像很喜欢他,说驸马的才识和相貌都是一等一的好,还说,我若是见了定也会极为欢喜的,可我不是很想见他。”
“但是我也知道,我及笄都已过了两年,到了该嫁人的年纪,母后说我若是再拖上几年,便没人娶我了。”
“哥哥,我已经与你写了十几年的信了,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我成亲那天能看到哥哥来给我送亲么?”
......
郢都有条长定街,从城门可以直通宫门,惯是京中贵胄所行的名街,约长五十里,周遭商贩熙熙攘攘,人流项背相望。
一辆马车从宫门外缓缓驶来,马车四角挂尖,唯独窗牖遮下的绉纱上绣着些不规律的银线,其余便是通体的玄色,瞧着极为简单精雅。
马车内坐着一个男人,身着月白袍缎,袖袂与颈襟两指宽的距离处,镀着一层镂金线边。那因坐着才堆叠在腿膝静垂的衣摆,间隙之间才能瞧出暗纹流动的迹象。
男人眸子半垂,手里拿着一张信纸,他手指极为修长,与那信纸的窄边相衬几乎要占据大半。
沈裴眸子微动,视线落在了最后一列字上。
——我成亲那天能看到哥哥来给我送亲么?
手中的原本整齐摊开的信纸突然发皱扭曲,从他的压在信纸的指腹下蔓延开来,脂玉般的修指开始变得苍白分明,连手背都隐隐浮上些青筋来。
信纸被揉皱时发出的声响细微不可闻,可在那上头留下因用力而即将被扯裂的痕迹却极为显眼。
马车刚一走上长定街不足一炷香的时间,便被迫勒马停了下来。
湛白瞧了眼前方,只见不远处围聚着多人,个个披红骑马,吹喇奏乐,打头的官人斜披红菱挽花,头戴玉冠,瞧着像是迎亲的。
他便隔着一道帷帐对着马车内说:“殿下,前头的路过不去了。”
沈裴闻言轻轻的嗯了一声,这才慢条斯理的将手中的书信叠起,放入袖中,而后掀眸,显出一双狭长又淡漠的眸子。
那眸子眼角微陷,眼尾略有上翘,半遮起时,便只能瞧见如墨般的瞳色,若是掀起眸子,便又有些刻薄的凉意。
眼下不足一指宽的距离处有一颗小痣,泛着浅淡的褐色。
只是那透过那绉纱的缝隙中,一道金色细丝从外头钻进来,倒将那褐色的痣衬出了些暗色的红。
他似乎没什么心情,语气也听不出情绪,“绕路吧。”
外头那奏乐实在是聒噪的很,喇叭铜叉声混在一起,叫人头疼。
沈裴说完便又掀起绉纱朝外看了一眼,问道:“前头是做什么的?”
湛白头一眼瞧时,确是以为迎亲的,可越看便又觉得不太像,恰逢旁侧两个少年手拉手跑过,嘴里还念叨着状元郎的字眼,这才知晓约莫是游街。
他呃了一声,这才开口,“应是状元郎披红骑马游街庆宴,百姓们都拥簇了过去,这才将路堵住了。”
“状元郎?”沈裴眉宇微拧,声音这才有了一丝温度。
“是的,前边的约莫就是太后昨日钦点的那位新科状元,也就是九公主的准驸马。”
“......”
沈裴乃皇后所出,自出生后便被立为太子。
十二岁因大病一场,故被送去山上修养,如今已有十二年之久未曾回过郢都。
按原定时间,沈裴本该是等一个月后,太后的生辰再回宫,只是却被一封加急的信提前打乱了计划。
寄信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小看着长大又书信来往了十多年的妹妹。
而他回来的原因也不为别的,正是为了他这妹妹的婚事。
沈裴收回视线,并未立刻接话,他松开绉纱,绉纱垂下时连带着眸子也压了下去,眸色暗如漆墨,“不必绕了。”
顿了顿开口,声音又低又冷,“叫他让开。”
湛白也觉得这路得驸马非让不可,毕竟从这长定街要进宫,还有三十里路,若是绕行,估摸还要再多走三十里。
当然这并非最重要的,而是驸马按辈分也是他们家殿下的亲妹夫。与情,没有哥哥给妹夫让路的规矩,于理,更没有君给臣让路的先例。
湛白连应了声是,便拉紧了马缰上前,大概走了十息左右,那噪杂的声音已经极为靠近。
马车刚停稳,便听见一声高昂又中气十足的质问,“前方何人如此大胆?!还不快让开!”
这一声不光压过了那奏乐,话落时连带着杂乱声也一同熄了下来,原本落在打头男子身上的目光顷刻间便转到了湛白这里。
湛白正要张嘴,视线往后一扫,倒是瞧见了前方稍远处的一片浓密的银黑色身影,到口的话被他在舌尖打了个转,再出声时,已经变了另一种口吻。
他忽觉有些好笑,便笑了出来,“你又是什么东西,也敢叫我们让?”
这话说的不免有些让人听了唏嘘,尤其是在数道视线落在了湛白的身上打量时,这唏嘘便多了些鄙夷的味道。
那为首的状元郎闻言面色闪过一丝讥诮,却又极快的被他压下,他收回审视的眸子,拱了拱手,“看兄台面生,可是外来人也?”
语气听着和善,就是有些阴阳怪气。
湛白微微冷哼,还未开口,便被那状元郎身旁的翡色长袍的男子打断,那人模样老成一些,从相貌到气度都瞧着有些猥琐,眼小如黄豆的裂缝,微眯着眼,形容尖酸丑陋。
“祝兄你又同一个乡巴佬费什么口舌,”说着,他也装模作样重重的冷哼一声,视线落在了湛白身上,抱着拳朝向祝繁,“这位,就是太后钦点的状元郎,又是被赐婚给当今最得宠的九公主的驸马爷。”
“识相的你就赶紧让开,莫要扰了状元郎的雅兴!”
祝繁听得得意,可却又不敢显露,便只好轻啧了一声,佯装苛责的斥了那人一句,“陈兄此言差矣,外来人自然是客,若实在不便,我们即使人多,也应当疏散让开才是。”
这两个人一个狗仗人势一个惺惺作态,演得倒也生动无比。
湛白当即便嗤笑出声来,他看的起兴,还意思意思拍了个手,刚拍两下,又被前方传来的一道高昂的呵声打断。
那呵声高亢冷冽且持续声长,听着颇有些风雨欲来的压迫感。
周遭围聚的百姓见势皆后退避让,原本拥挤的长街即刻便多出大片的空道,随着整齐细密的脚步,伴随而来的是披甲的撞击声。
细数大约有二三十个人,身着光甲细鳞,头佩盔缨,前方有人轻骑打头,一路直奔而来。
无非百姓,连带着那状元郎等人皆下马避让,恭敬垂首。
打头的骑士面色焦急,仰着头环顾着前方。
他刚刚接到口信说太子殿下回宫,换上这身披甲并召集人数到现在,他不过也只用了一盏茶的时间,还生怕赶不上太子回宫的时辰,只盼望着能再快些跑到城外。
随着那游街队伍避让开来后,骑士这才瞧见了那信中所说的玄色马车,当即便面色一紧,连忙从马背上翻身下来。
马不停蹄地跑到马车前,屈腿半跪,抱拳作揖。身后的骑兵也纷纷跟上,顷刻间那玄色的马车前便已跪了大片的御林军。
“臣恭迎太子殿下回宫。”
一道不卑不亢的声音响起,随后便是响亮浑厚的附和声。
“恭迎太子殿下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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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国公世子空有一身好皮囊,为人却目空一切、冷冷清清,比雪山顶的积雪还要冷酷万分。
本公主乃是大梁堂堂的镇国公主,玉叶金柯、可爱至极,江湖人称人间小火炉,万万不能被他蛊惑了去!
小剧场:
小时候,小公主最大的爱好就是过家家,长她三岁的小世子人在矮檐下,不能不配合,冷冷地看着小公主把糖浆倒进模子里,做出了一堆花花绿绿的糖果。
凤姿宫的女官路过,小公主指了糖果给她看,笑容可爱:“今天是本公主同他大婚的日子……”
小世子皱着眉头轻声打断她:“说什么胡话呢?”
他接过公主手里盛糖果的盘子,递给了女官:“这位姑姑,请你吃我们的喜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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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001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