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鸽是岑未薇动身前从鱼青竺家中带走,恃其归巢的天性传信。鱼青竺将信鸽放回鸟笼,添置两碗鸟食,回头道:“小阿狸,你留在杏林堂,阿香替你诊治。”相处这些时日,苏狸的小嘴似抹了蜜,总是姐姐前,姐姐后,渐渐熟稔,她们三人都唤她阿狸,或者小阿狸。
苏狸脑袋往里探,纤眉微蹙,哼声:“鱼姐姐,莫想丢下我。”
鱼青竺绕过她,自顾自朝外走:“鲁尔喇沙漠气候极端,未薇特意叮嘱,你不许去。”她本以为苏狸会反驳,怎料话音甫落,紫色的身影从一旁掠过,偏头娇笑,“鱼姐姐,迟姐姐,后会有期。”言罢,不走正门,跃身飞过高墙,踩着青瓦远去。
鱼青竺晓得她不会轻易点头,咕哝道:“若是踩坏了瓦片,我找她赔。”
坐在东厨门前削着芋头皮的迟棠拭了拭下颌的薄汗,接话:“她啊,大概会比我们先一步抵达嘉州。”她将芋头放进洗菜的木盆,抱在怀里站起身,“青竺,帮忙生火,可好?”
鱼青竺抬眸,眼前的迟棠穿着浅色交领窄袖外衫,素白的内搭衫和长裤,俨然农家女朴素的衣着,气质却卓然不群,皎皎似湖中明月,泠泠如素华照水,令人好一阵恍惚。她随即想到对方昨日的打扮,脸颊隐隐勾起一抹粉红,咬着唇缓和尴尬,几步上前,低声问:“生火做什么?中午的吃食?”
“做芋泥饮子,得先煮芋头。”迟棠把洗净的芋头倒入陶釜,加水漫过,走到鱼青竺身旁,与她并排而坐。两人一前一后往灶底添柴,迟棠靠得近,鱼青竺能够清晰地嗅到她发间皂角的芳香,像着魔一般,胸口渐渐无法抑制地起伏,忍受不住,才开口嗔道:“你......你......坐远些。”
“坐远了放不进柴火。”
鱼青竺见迟棠满脸无辜,便更加窘迫,气恼道:“你自己烧。”她扔下手中的柴火,转身走出东厨,心里犹自怦怦直跳。接连两日,已经摸不清这是何种情绪,朋友之间,会刻意避讳接触么?似男女之间的爱慕?她脑海里浮现出昔日话本子的桥段,怔怔地愣在原地。
她自然知晓女子与女子也能这般,坊间概以“契若金兰”①,大褚民风开放,虽然并未提倡此等风气,但也不曾遏其发展。只是,只是她与迟棠相识不过一月,怎会如此?难道自己和那烟花之地寻花问柳的男子一般,见色起意?
非也!鱼青竺抚着发烫的脸,细数迟棠的特殊。桓王墓中,多次救她于水火;厨艺堪比嘉州荣丰楼的厨子,做出的菜肴美味可口;以及,在这绵长孤寂的夜里,终有不属于她的声音可闻,哪怕是细碎的脚步声,哪怕是吱呀的关门声,哪怕是辗转难眠的轻叹声......
“我退了两根柴禾,小火慢炖,走,填肚子去。”迟棠从左侧走过,轻轻扯了扯鱼青竺的长袖,她方才回过神,按捺住混杂的心绪,淡然开口,“吃什么?”
迟棠眉眼柔和,征询道:“街尾陈娘子面坊的馄饨,如何?”
“好。”鱼青竺紧抿的唇角终于微微松开。
“我请客。”迟棠套好门栓。
“你有银钱?”
“采买食料余下的二十文,钱财乃身外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迟棠说得平淡,仿佛此去鲁尔喇沙漠险象环生,她的命便是那随时可能从手中断线的纸鸢。
鱼青竺闻言,忖及她厌世的念头,身子微颤,心口莫名堵得慌,说话的声音也些许喑哑:“我请客,当作你下厨的酬劳。”
“嗯?”迟棠难以置信地凝视她,心想贪财鬼何时开窍了。
好心没好报,鱼青竺嘀咕:“不吃算了。”
迟棠正欲出言挽回,人已经信步走远。她望着鱼青竺的背影,觉得眼前的人近日时常莫名与自己置气,为何?想不出缘由,迟棠揉了揉额角,抬脚跟上她。
***
两人各自一碗馄饨充饥,挨近未时才将兮若阁的店门打开,鱼青竺回房纳行李,迟棠则去煮茶饮。
东厨宽敞,一方陶土垒成的灶头,三方半人高的灶台相连,还有两方储物的木柜。迟棠立在灶前,将煮熟的芋头捞起,搁于一旁晾凉。随后她移开陶釜,拿出铁锅放置妥当,再走向右侧储物柜,俯身拉开第一个木柜,瞧见了里面装茶叶的布囊,伸手抱进怀里。
“先和她商量,否则又得发火。”迟棠沉吟片刻,把布囊放回原位,甫一转身,恰巧对上鱼青竺质疑的眼神。她咽了咽喉咙,不晓得为何,有些心虚,“我······”
“我什么?”鱼青竺双手抱怀,等着她解释。
“煮芋泥饮子需要茶叶。”
“你先前并未言明。”鱼青竺移步到另一个储物柜前,抬手打开身前的浅灰色瓷瓶的瓶盖,侧头道,“布囊里的茶还没有杀青②,我存着一些旧茶。”
迟棠知道大褚的杀青工艺多采用蒸青的方式,易存留茶叶的苦涩,煮甜口的芋泥饮子自然不合适。因而她扯出一抹夸张的笑容,显然是有求于人的语气,“青竺,我想要尚未经过杀青的茶叶。”
鱼青竺不解:“为何?杀青和干燥至少两个时辰,待你煮好茶饮,做好茶果子,恐怕太阳都落山了。”
“我只需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只能蒸出茶叶,须得烘干。”鱼青竺夜观天象,晓得今日天晴,才让茶铺掌柜送来两斤茶叶,原本打算早些时间杀青,这会儿应该摊在后院晾晒烘干,奈何有事耽搁了。
“交给我,让你瞧瞧新鲜的杀青工艺。”迟棠一把抱起布囊,大步走向灶头。
“你......”
鱼青竺余音未绝,眼见整袋茶叶被迟棠倒进铁锅,她想说什么,可是话在唇边绕,硬生生给对方憋了回去。
“青竺,添柴。”迟棠洗净双手,站在铁锅前,朝她扬了扬秀眉,笑容莞尔。
“做什么添柴?”鱼青竺嘟囔着走近,看她用双手翻动着茶叶,眉头霎时蹙紧,“你不怕将茶叶烧坏么?”
“所以翻炒必须快速。”
鱼青竺终于说出挂在嘴边的话:“一两银子,我待会儿记账。”
迟棠分神与她闲谈:“你不担心我还不上银钱?接近四十两,不是小数目。”
鱼青竺瞪她一眼:“两月之期,还不上就把你卖给嘉州的宝月楼。”
“宝月楼?”
鱼青竺抿了抿唇,补充:“姿色不错,兴许可以卖个好价钱。”
迟棠听懂宝月楼为何地,知道她开玩笑,故作心酸道:“你怎么舍得?”
然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鱼青竺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浑身的毛瞬间炸起:“我,我哪里不舍?过几日到了嘉州,便去宝月楼打听价钱。”
迟棠轻笑,忽然瞅见茶叶边缘微微泛黄,即刻提醒:“青竺,退两根柴。”
“哦。”
迟棠不再接话,专注翻炒和揉搓茶叶,鱼青竺靠坐在灶前,瞧着她认真的模样,不知想些什么,又渐渐失神······
***
不到半个时辰,迟棠将炒制的茶叶舀出大半放置在铺着竹纸的竹篮里放凉。而后捻了数根茶叶,用开水洗去残渣,冲泡,招呼鱼青竺过来品茶。
鱼青竺纤白的右手轻抬,接过茶杯,瞧着眼前不似大褚点茶风格的茶水,微微蹙眉,却听对方解释:“粗茶淡饭,这是简易的吃茶方式,你且尝尝。”她半信半疑,低头靠近杯口,便闻到茶叶的清香,竟比平日茶汤的香气浓郁,流连于鼻息间,长久不散,忍不住呷了两口,只觉口齿生香,既有茶味儿,苦涩味却比茶汤淡了少许。恍惚间,灰青色的茶杯不知不觉见底。
迟棠连忙问她:“吃得惯么?”
鱼青竺嗫嚅着嗯声,将茶杯塞给她,扭头走出东厨,不多时端着往常磨茶和点茶的器具折回,只说,“你忙你的,我也试试新鲜法子。”
随后的时光,迟棠煮茶饮,做茶果子,鱼青竺则在她身旁磨茶,点茶,再品茶,唇角的笑容也愈发灿然。待磨好整整一罐茶粉,灶台前忙碌的人终于停歇,揩了揩额角的薄汗,转头低声唤她:“迟棠。”
揉搓面团的迟棠应声。
“谢谢你。”鱼青竺不等她开口,抱着茶罐和点茶的器具,身影翩然,眨眼便消失在视野的范围。
迟棠不以为意,继续手上的动作。只是片刻时间,她便听见外屋隐隐约约的脚步声,人声也纷至沓来。
“鱼娘子,你让我们好等。”
“快,有什么好茶,先来两杯。”
......
鱼青竺应付自如:“马掌柜家的新茶,刘大哥稍候。”
过了一会儿,迟棠将茶果子摆盘端去外屋,坐在鱼青竺右侧,自顾自吃起来,又旁若无人般,用另一双筷箸夹了一个果子,投喂正在忙活的人:“青竺,尝一个。”对她来说再正常不过的互动,往常和秋溟也会这般。可是在鱼青竺看来,却十分怪异,好在她稳住心神,压低嗓音问:“你,作甚么?”
迟棠嘴角勾出浅浅的弧度:“就尝尝。”
有外人在,鱼青竺不好发作,张口接住了对方的殷勤。茶果子入口绵软,细品清香糯糍,一瞬间,心情便由阴转晴,眼角眉梢皆是暖意。
“好吃么?”迟棠趁机问。
街坊邻里都认识她,吆喝道:“迟娘子,你吃的可是江南的茶果子?”
迟棠颔首:“刘大哥慧眼。”
“还有么?给大伙儿尝几个?”
迟棠面露难色:“有是有,只不过,我们原本打算今晚去庙会摆摊售卖。”
“要几个钱?我买。”
迟棠此前了解过价钱,支起摊开的左手,朗声道:“一碟四个,八十文。”
男子并未犹豫:“来两碟,给我家娘子捎几个。”
迟棠作揖,请他稍等片刻,又给鱼青竺递了个眼神,转身退回后院。她手脚麻利,早前做了六十个茶果子,留几个自己吃,其余悉数卖光。
黄昏时分,街上人潮渐退,周围嘈杂的声响也随之远去,鱼青竺帮着迟棠将碟盘和茶杯收拾妥帖,坐在柜台前拨弄算盘。夕阳散漫的余光慵懒地铺洒开来,为她柔和的面容镀上了一层淡金色,远远望去,好似置身于暖阳下。
“迟棠。”她叫住不远处抱着竹筒的人。
“嗯?”
“茶果子卖得九百六十文。”鱼青竺将铜钱用细绳规整地串好,打算交给她。
“你放着吧。”
鱼青竺惊讶:“我放着?”
“当是欠你的钱,今晚中秋夜,我们去庙会卖芋泥饮子。”迟棠招了招手,“来搭把手,后院还有不少竹筒。”
鱼青竺嗯声答应,快步跟上。
***
世人崇拜天象,中秋佳节便由上古时代秋夕祭月演变而来,其起源于前朝,兴盛于大褚。官家即位第二年,即将春节、端午、中秋定为“三节”。所以,每逢八月十五,上至京都,下至州县,都会举办隆重的庆典,场面甚是浩大,热闹非凡。
迟棠和鱼青竺早早便将茶摊摆在庙会显眼的地方,天刚擦黑,茶摊前已经人头攒动。
“鱼娘子,两筒芋泥饮子。”她们将饮子用竹筒装灌,售卖一筒,便从冰鉴里取出两块冰放进去,既香甜可口,又能解暑消渴。因此围观的路人尽数掏出腰包的银钱,一个接一个,络绎不绝。
“迟娘子,我要三筒芋泥饮子。”
迟棠摇头,遗憾的语气道:“没有了。”她目光转移至身旁的鱼青竺,笑着说,“青竺,看来下次我们得多备一些。”
“是得多备一些。”五十筒,每筒二十文,短短半个时辰便将成本收回,鱼青竺心里的欢喜藏不住,望着迟棠冁然而笑。
迟棠从未见她如此开怀,某处的柔软好似被什么轻轻碾过,也跟着对方弯起眉眼,耳畔传来鱼青竺略显兴奋的声音:“迟棠,我们回家,把这些物事放着,再回来祭月,放河灯。”
家,回家......迟棠一阵恍惚,她许久没听旁人如是说。
上一次,还是秋溟。
“愣着做什么?”思绪纷杂中,鱼青竺轻扯她的袖口,迟棠哽了哽喉,低头收拾起来。
①契若金兰:古时也指女生和女生之间的感情。
②杀青:绿茶加工制作时,将摘下的嫩叶加温,防止茶叶中的酵素发酵的过程。
炒青工艺最早可以追溯到唐朝,但是唐宋没有普及。
一章日常,下一章就走剧情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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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馄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