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卡米奥坠井身亡开始,这个小地方就不断地有孩子消失。
在交通不便的冰城,如果孩子越来越少,镇子也会越来越败落,最后甚至会彻底消亡。
孩子消失后,许多大人们思念成疾,不堪忍受。
比如那个抱着吹笛人喊他“孩子”的女人,她的小孩才失踪不久,可她度日如年,一夜之间仿佛老去了二十岁。
安娜能够理解她们的心情,但她更同情消失的孩子们。
“孩子们真辛苦啊。”
昨夜探查完“食子井”之后,安娜发出了由衷的感慨。
“做不了选择,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表达出的愿望也不被人倾听。”
吹笛人并不认同:“小孩子无忧无虑,不是最幸福的吗?”
安娜哼了一声。
他们仍盘踞在避风的小山洞里。
吹笛人好像喜欢上了凿冰钓鱼,安娜吃了一条就吃不下了,剩下的他自称要“替安娜分担”,统统吃完了。安娜从水都带来的酱料消耗得飞快,她觉得非常心疼。
她抱膝坐着:“因为孩子很弱小,鼠疫里被献祭的是他们,马戏团杀害的是他们,兽耳国被迫剪耳的是他们,修道院诱拐的也是他们……北境的世界对孩子太不友好了。”
从吹笛人了解到的情况来看,北境孩子们的夭折率确实很高。
这么说,安娜能安稳地活到现在,真的很幸运。
“我也很小心翼翼呢。”安娜看着烤鱼的火光,昏昏欲睡,“直到遇上雷奥哈德……才能随心所欲一些。”
吹笛人微微沉默。
安娜逐渐在火堆的噼啪声中入睡。
她感觉吹笛人把斗篷盖在了她的身上,斗篷毛茸茸的,弥漫着烤鱼的香味。
“雷奥哈德,不许把鱼吃完了……”她呢喃道。
吹笛人轻笑一声,摸了摸她的耳垂:“睡吧。”
安娜逐渐沉入梦境。
“安娜?安娜,醒一醒。”
她听见有人在叫她。
她睁开眼,面前是个身着盔甲的骑士。
“我们要换水路了。来吧。”
骑士朝她伸出手。
安娜试图从他的头盔缝隙间找到他的眼睛。
“……去哪里?”她迷茫地问。
骑士叹了口气,把她拉起来,然后背到背上。
“清醒一点,你要是再问这么呆的问题,伊德莎大人会生气的。”
安娜满心莫名其妙。
她想挣开这个骑士,却突然发现,她的手完全不像平时看见的样子。
她的手很小,没有茧。
“放开……”她在骑士的背上扭动。
“不要任性。”骑士的声音听起来很包容,语气熟稔,“马上就要出去了,整理表情,想想要说什么。”
安娜趴在骑士背后,发现她坐在一辆宽阔的马车里。
车里铺着华美的手织地毯,有个黄铜暖炉,四面密封,点了一盏幽暗的灯笼。地毯上的图案有点眼熟,一圈叠着一圈,看久了有些晕,安娜艰难地分辨了一会儿,发现它很像雪之庭约柜上的图案。
“准备好了?”骑士低声问道。
安娜不解地想:‘到底在说什么啊……’
“安娜,好了吗?”外面传来肃穆的女声。
骑士连忙把安娜被背了出去。
外面的光非常刺眼。
安娜花了好一会儿适应光线,确认眼前之人的轮廓。
女性,三十岁左右,穿着素净的修女服,胸口坠着一个纯金十字架。她的头发很长,微卷,及踝,和安娜的头发一样浓密而华丽。她那双黑眼睛没有一丝感情,平静又深沉地看着安娜,让她有种被蛇盯上的感觉。
她身边簇拥着许多衣着华美的贵族官员。
“伊德莎大人……”骑士毕恭毕敬地行礼。
“安娜,来这里。”修女抬手招了招。
骑士背着安娜靠近她。
她从骑士背上接过安娜,抱了起来。
安娜的脸颊碰到她的十字架,非常冰冷。
修女背后的官员们都开始恭敬地吹捧。
“真是漂亮的孩子。”
“是呀是呀,她往后会像伊德莎大人一样美丽又威严的。”
“不愧是伊德莎大人的孩子。”
修女脸色毫无波澜。
她平静地看着安娜,轻轻摇晃着她。
安娜一点睡意都没有,甚至觉得十分惊悚。
她努力扭头往四周张望,她们位于河道边,靠岸的地方停着一艘中等大小的船。这艘船的样子也莫名熟悉,安娜想起来,真理之环就开过这种蒸汽动力的机械船。
这艘船一定是从南方来的。
北方没有这种东西。
“带着她上船吧。”修女又将安娜递给骑士,“记得每天给我来信报一次平安。”
“那当然……”
骑士话音未落,周围就传来一阵震动。
安娜身子很小,还被紧紧裹在毯子里,根本没法看清周围发生了什么。她感觉一阵天旋地转,脸上忽然微凉。
……下雪了?
“快点。”修女回过头,“下雪了……荣光修女的怒意啊……你们带着安娜赶快离开,我随后就到。”
骑士抱着安娜跳上船。
那些肥头大耳的官员们也哼哧哼哧地跟着爬上来。
“记得要向我报平安。”
修女一人留在原地,慢慢转过身,面孔中透出可怕的平静。
安娜被无数陌生的视线包围着。
官员们都看着她,骑士也从厚重的盔甲里窥伺她。
远山雪崩,修女的身影很快被一片茫茫白色淹没了。
“伊德莎大人……”
官员擦了擦汗。
“虽说……但是……你们不觉得她很可怕吗?”
没人回答他的话。
但是安娜感觉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变得更加微妙起来。
那些目光慢慢下移,落在她的腿上。
她自己也低下头看了一眼,双腿爬着密密麻麻的黑色,咒文像虫子般蠕动,有种说不出来的恐怖冲击力。
雪好像越下越大了,整个河面都被冰封。
官员们东倒西歪,抱着她的骑士也不得不扶着船舷。
“安娜!安娜!留神点,别让她掉下去!”
他们都在呼喊她的名字。
安娜,安娜,安娜……
她听见有人一直在呼唤她,这个声音跟船上嘈杂重合起来,让她分辨不清,难以挣脱幻梦。
“醒醒!”吹笛人将一把雪擦在她脖子上。
她一个激灵就醒了过来,忙手忙脚地把雪从衣服里掏出来。
“你做什么?”安娜生气地问。
“你一直在说梦话。”吹笛人无奈地替她清理雪水,“喊‘妈妈’什么的……”
安娜愣住。
也许是白天见了许多失去孩子的母亲,她梦见了以往从未梦见之人。
修女伊德莎。
那个据称是她“母亲”的女人。
她在梦里并不像安娜想象中的样子。
在安娜的想象中,她是个温柔纯洁的修女,教导孩子,主持祭典,过着日复一日、枯燥又充实的生活。
有一天她遇上了一个她爱的男人。
她为那个男人奋不顾身,甚至不惜放弃自己多年来的信仰,为他诞下子嗣。她受到雪之庭的追杀,为了保护孩子不惜牺牲自己。
这都是安娜通过荣光修女的只言片语,脑补出来的故事。
但是在刚才的梦境里,伊德莎是个威严冷漠的人。
她穿素净的修女袍,严丝合缝,浑身除了黑与白之外容不下任何色彩。她的眼睛里也没有感情,黑得深邃,看任何人都不产生波动。
在大雪淹没一切前,她的背影显得坚若磐石。
让人不由自主地感到畏惧。
“我梦见了很多帝国官员。”安娜慢慢坐起来,把毯子一点点拉到下巴。
“怎么,你在为南大陆的行程担忧吗?”
安娜摇了摇头。
“我梦见了帝国官员……和伊德莎。”
吹笛人的表情微微凝重起来。
安娜紧紧抱着自己,将下巴抵在膝盖上:“伊德莎是怎样的人呢……我原以为她与我很像,但是……这个梦向我展示了不一样的东西。”
“这只是个梦罢了。”
吹笛人当然知道伊德莎是怎样的人。
离开雪之庭之前,他问过其他的主事修女,她们说一些关于伊德莎的事情。
伊德莎是最接近荣光修女的人。
因为平时要准备祭祀什么的,所以荣光修女传授了她神术。她自己也很喜欢研究教廷的秘仪,对各种道具的使用十分纯熟。
按理说一个又会神术又懂秘仪的人,在雪之庭应该非常受人瞩目才对。
但是伊德莎非常低调。
她只在祭典期间出现在众人视线之中。
因为祭典一年也只有几次,所以伊德莎平时都像透明人一般,没有人知道她的踪迹。
这也为她的秘密行动提供了便利。
她经常离开雪之庭,声称是为了寻找祭典用的材料。
其他修女都没有质疑过她的忠诚。
因为她平时确实是一个沉默低调,又兢兢业业的人。直到她摧毁圣灵的殿,用身体诞下凡庸之人的种,雪之庭才意识到,原来她没有表面上那么简单。
伊德莎早就已经在勾结外人了。
荣光修女给了她一个诅咒,但是这个咒术没能杀死她。
按照吹笛人的推测,她现在应该还活着。
马戏团背后的主谋或许就是她。
吹笛人并不想把这些告诉安娜。
因为她平时非常坚强独立,但也并不是没有对母亲的向往。
如果“母亲”并不像他想象中的那么美好,相反,她是一个大恶人。
或许安娜会接受不了。
吹笛人不知道安娜的承受能力。
但至少有一件事是可以确定的——这么多年以来,活着的伊德莎从来都没有尝试找回过安娜。
安娜小时候已经被抛弃过一次了。
不能让她在长大后,又一次感受到“被抛弃”的痛苦。
“安娜,别想了。我们再去食子井看看吧?”吹笛人清理了火堆,轻声问道,“或许这里的事情解决了,安娜就不会再做那样的梦了。”
安娜撑起身子。
“也许吧,看见这么多失去孩子的父母……也很难不胡思乱想。”
他们又一次前往食子井。
这次,井口又已被冰封住,里面空荡荡的,没有水也没有尸骨。
周围只有一座孤零零的冰屋。
那个屋子就是卡米奥以前住的屋子。
不过现在这座房子已经没有人住了。他的母亲觉得这里会勾起过去的回忆,实在是令人痛苦,所以选择搬离这里,去村子另一头的地方住。
“这里以前举办过葬礼。”安娜走近那座房子,看见前面的花篮。
附近是找不到鲜花的,他们用一种彩纸扎的花来代替花朵堆放在花篮里,以此寄托对亡者的悼念。
花篮被冰结住,安娜拨弄了一会儿,没能把它拿出来。
“别碰这种不吉利的东西。”吹笛人皱眉道。
“雷奥哈德,明明说世界上没有神,却比谁都迷信。”
吹笛人语塞。
他以前是不迷信的。
但是遇见安娜之后,他总是觉得生命非常脆弱,要小心翼翼地呵护,就连一点点虚无缥缈的厄运,仿佛会都能把她带走。
“死去的孩子们都会去哪里呢?”安娜叹息道,“如果像修道院说的,他们都去了天堂就好了。”
“现实一点,没有这种地方。即便是伊格纳茨那样的魔导师,也只能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滞留在冥河里。”
安娜气愤地瞪了吹笛人一眼。
这时候不远处传来了簌簌的脚步声。
“啊……我的孩子……”
两人听见声音,都转过头来。
卡米奥的母亲蹒跚着走到冰屋面前。
安娜连忙站起来,擦了擦手:“真对不起,我只是想看看里面的花……”
“没关系。”这个女人脸上已经布满了泪水。
她在花篮面前跪下。
“我可怜的孩子啊,他是多么的痛苦。坠进了深井之中,不断呼救,可是没有人听到他的声音,他小小的身体,就这样一点点变得冰冷僵硬了……”
这女人脸上的哀痛把安娜也感染了。
她递出一张白帕子,认真劝慰:“这一定是一口邪恶的井,吃了这么多孩子!”
吹笛人忍不住道:“你刚说过让我别迷信……”
女人擦了一把泪:“邪恶的井?不,这只是一口普普通通的井。真正邪恶的是那些取笑我的人。”
安娜和吹笛人同时一怔。
“取笑你的人?”安娜小心翼翼地问道。
女人不再提这件事。
她在原地哭了很久很久,才起身离开。临走前,她把手帕还给了安娜。
“给我。”吹笛人从安娜手里拿走了手帕。
“你不觉得她刚才的话有点怪吗?”安娜担忧道,“我们是不是要去镇上问问?或许真的有人欺负她和她的孩子……”
吹笛人知道安娜喜欢担心这些有的没的。
他扬了扬手里的帕子:“在此之前,我们先研究一下这个。”
吹笛人拿出了他惯用的血缘魔法。
这是消耗能量比较小,但是又需要很高技艺的魔法。之前寻找丢失孩子父母的时候,他已经用过一遍了。
这一次使用,是想看看卡米奥埋骨何处。
吹笛人解释给安娜听。
安娜犹豫道:“他已经死得够凄惨了,我们还要去打扰他的亡魂吗?”
吹笛人选了一个安娜可能会比较接受的说辞。
“我想,如果他还活着,肯定也不愿意看见自己的同伴一个个接连消失吧。”
安娜立即点了点头。
“你说的对,他会愿意帮忙的。”
帕子上沾着卡米奥母亲的眼泪,而这眼泪能够帮助他们找寻到卡米奥的位置。奇怪的是,吹笛人施法之后并没有找到他的尸骨。
吹笛人沉思:“他的尸骨已经不在附近了。”
“是被大雪埋的太深了吗?”
吹笛人沉默着摇头。
他拿着帕子,围绕冰雪小城转了一圈,哪里都没有反应。
安娜想了各种各样可怕的可能性。
“被海浪冲走了?”
“这个附近虽然有海,但是海面已经结冰了,最多能找个小洞钓钓鱼。如果是烧成灰被冲走,倒还有点可能。”
“被野兽吃掉了?”
“……好像这边也没有大型野兽。”
“被井吃掉了?”
“井里没有尸骨的气息。”
“被大家分着吃掉了?”
吹笛人拖住安娜的脸:“……不是,如果被吃掉了,他的气息会在各种各样的地方。还有,你不许想这么可怕的事情。”
安娜被他挤得嘟起嘴。
“但是根据过去我们遇见的各种事情来看,这种可能性还挺大的。”
吹笛人松开手:“总之是离开了魔法侦察的范围,或者是彻底被什么东西消灭掉了。你不是想要去问问镇上的人,有没有谁欺负卡米奥和他的母亲吗?我们现在可以去了。”
他们凭借吹笛人这副无往不利的好相貌,顺利问出了不少情报。
“欺负他们?这小地方可从来没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我们彼此之间都很照顾。”
“不可能!这里人少,大家或多或少都沾亲,绝对不会欺负他们的。实际上,卡米奥家的房子还是大家一起帮忙盖的呢。”
“如果我们讨厌那孩子和他母亲,会为他送去花篮,哀悼三天三夜吗?我们所有人都去了,一个也不少!要我说,是那孩子的母亲讨厌我们才对!”
“对,我记得我们前去哀悼的时候,那女人还一个个劲儿地指着我们骂。”
安娜终于忍不住问道:“为什么要骂你们呢?”
“真莫名其妙,我怎么会懂?”
另一人应和说:“她说我们都不懂她的伤悲!我们来这里不过是为了嘲笑她!因为当时她刚刚失去孩子,我们觉得她有点疯癫是很正常的,所以也没有在意……后来……”
后来?
讲述的人压低了声音。
“后来,参加葬礼的人,也一个个失去了孩子。”
“仿佛就是在印证她那句话……”
——你们根本不懂我的悲伤,只有等你们都失去了孩子才能真正理解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