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验,这种地方会做什么试验呢?什么试验能创造生命,又让它们在最灿烂的年华中迎接死亡?
这与剥夺命运有什么区别?
吕景然抹干净脸上的水,看了眼满脸期待的祁乐,淡淡道:
“你说的那个是迎接外星人,和我们这个有本质上的不同,如果某种力量真能操控生物的存亡,那我觉得这比外星人可怕多了。”
祁乐觉得师父说的话有道理,他垂头耷脑地应了一声,继续缩在地上当蘑菇。
“不管这地方是干什么的,我们总归要仔细探探,说不定能找到混沌的核心。”
老冯拍拍屁股站起来,恋恋不舍地看了眼面前的温泉,又低头注视着自己沾满泥巴的裤腿,声气不足地说:
“要不先让我洗个澡?你看我们跑了这么久,也该收拾一下了对吧?”
这池子虽然深,但目前看来没什么危险。
吕景然摆了摆手,有气无力地说:“你随意,我先在这休息会儿。”
陈飞呛了水以后还在地上躺着,一时半会儿无法行动,只能先留下来休整。老冯当着他们几个人的面唰一下脱掉衣服,忽然想起什么,又回头诡异地看了眼吕景然。
“兄弟,你……”
你这个取向问题,让兄弟很难办啊。
吕景然和他一对上眼,立马知道这小子心里憋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他干咳一声,不自在地说:
“行了吧,就你身上那几两排骨,谁稀罕啊,赶紧该干啥干啥去,别扭扭捏捏的,还是不是男人?”
行,我不是男人,你是,你全家都是。
老冯伸手点了点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也不管对方到底是不是gay,一个转身跳入水中,眨眼的功夫就游到了池子中央,伸手跟岸上的几名同事打招呼。
“这水可以啊,我在成海都没泡过这么带劲的温泉池子,你们真不下来?”
五个外勤里面,一个人事不省,一个像大脑没发育完全的智障儿,另外三个里面有两个gay,大家合伙泡在一个池子里,多少有些暧昧了。
吕景然不知道这货脑子里怎么冒出的馊主意,随手捡了块地上的石头,远远地朝他扔过去。
“要泡就泡,哪那么多废话!”
老冯被水花溅了一脸,哈哈大笑几声,一个猛子扎进池里。
十秒钟过去了,老冯没上来,三十秒钟过去了,老冯还是没上来。
吕景然终于察觉到一丝不对,在这短短片刻的功夫,他跟时衍互相对视一眼,立马从地上站起来,准备再跳下去看看。
就在这时,一颗人头哗一下从池子里冒出来,老冯吐掉口中的水,大惊失色地喊道:
“水底,水底有东西!”
什么东西?
吕景然还在跟水里的老冯大眼瞪小眼,对方刚说完这话,立马憋足气,又一个猛子扎了进去。
吕景然知道事不宜迟,瞬间脱掉上衣,噗通一下跳入水中。
之前他卡在生与死的界限上救下了陈飞,无心留意这片布满青苔的池底,如今他顺着老冯的指点游到中央,在水下发现了一具被鹅卵石埋起来的骸骨!
骸骨在温泉中泡着,被石块与青苔掩盖了过去的踪迹。陈旧的骨质就像一把掺了水的纸灰,轻轻一捻就能在手上化开,随着水流飘向四面八方。
吕景然思忖片刻,拿起周围几块鹅卵石,逆着温泉水抛向了远处。
随着他搬开的石头越来越多,水下的全貌也渐渐显现出来——一具具苍白的骸骨形状可怖地堆积在塌陷的泥沙中,粗略看来居然有上百人,每一具骨头生前都仿佛经历了巨大的痛苦,他们伸长胳膊,拼命挣脱这片泥沼。
可是泥沼会越陷越深,涌动的泥沙又何尝不是呢?
吕景然朝老冯打了几个手势,两个人游到岸上,气喘吁吁地看着两位队友。
“下面死了几百个人,全是女的。”
吕景然扑棱掉头发上的水,悄咪咪穿上了自己半湿不干的衣服。
祁乐一听,半大不大的小脑瓜还真转起来了:
“全是女的……你是根据骨盆开口进行的判断?”
吕景然点了点头,再次看向这片诡异的温泉,低声道:
“没错,只可惜骨头带不上来,被水流泡酥了,一碰就碎。”
说到这儿,他突然想起什么,视线一转,不怀好意地对准了祁乐。
“小徒弟,你能通过骨头的特征推断出死者的年龄吗?”
祁乐被他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脑袋都快摇成拨浪鼓了。
“师父,我是学医的,不是学法医的,中间还隔着好几门课呢,你能不能少看点电视剧,不要将这两者混为一谈!”
“再说了,死那么多人,知道年龄有什么用啊,难道不是男女老少齐聚一堂?哦,不,没有男的。”
吕景然想了想,微微摇了摇头。
“不,不像,确切地说,我觉得水底下死的都是同一个人。”
这不就闹鬼了吗?
他这话一出口,在场几个人同时大眼瞪小眼地盯着他,那眼神震惊中混杂着一丝不可置信。
“我说真的,你们瞪着我干嘛,我总觉得那些骨头长得都一样,呃……也许它们会自主繁殖?”
“师父,你自主繁殖都比骨头自主繁殖要靠谱。”
吕景然觉得自己和单细胞生物并不能一较高下,他给了祁乐一个杀气腾腾的眼神,啐道:
“要不你下去看看,如果这些骨头真属于一个人,那我觉得这个混沌可能就有眉目了。”
什么眉目呢?祁乐不理解,但是在场之人中似乎只有他最没用,唯一有用的地方找上门了,他总不能推三阻四。
祁乐被迫脱掉上衣,在一群大男人虎视眈眈的目光中,硬着头皮跳进了池子里。
不是所有人都像吕景然一样生成个浪里白条,对于外勤任务还不熟悉的实习生来说,掌握必要的生存技能明显不在他的职业生涯规划中。
祁乐在水下待了十几秒,突然,一只手挣扎着浮出水面,蒸腾的气泡咕噜噜从水里冒上来,他的嘴刚说出一个“救”字,整个人就像被池子吸下去一样,慢慢沉入了水底。
吕景然:“……”
臭小子不会游泳不吭声!
吕景然刚要下去救人,时衍就已经冲入水中,将祁乐沉下去的胳膊一拉,两个人合力向岸边扑腾,不到五分钟的功夫,时衍就带着他们不争气的小徒弟爬回了岸上。
祁乐跪在地上咳得撕心裂肺,他指了指那座吃人的水池,哭着说:
“师父,一个人,应该是一个人,一个女的,不到三十岁!”
不到三十岁……
整座建筑中就只有这么一座温泉,而温泉底下,竟然铺满了一个不到三十岁女人的骸骨!
这说明了什么?
“这片逻辑空间应该并不是咱们想象中那样,破碎的,或者说毫无规律的,它可能代表了某种意向,某种……属于池底那个女人的意向。”
吕景然转头看向地上的陈飞,沉声说:“从咱们进来的那个小区,到后来的商场、悬崖、义庄或者火车,都是在咱们那个世界中普遍真实的场景,通过抽象化的表达形成了这个世界。”
“逻辑空间不可能真的毫无逻辑,除非有人参与了全过程,并将它们连接成串。”
作为和真实世界毫无关系的,一个全新的构成,混沌难道甘心绕着另一个世界的人打转吗?
这不合理,也不符合混沌创世的本能。
吕景然想起了上一次在永兰的那个逻辑空间,也是围绕周澜平形成的世界。
这种巧合,出现了一次,还能出现第二次吗?
“小吕,你说的这个,会不会有点太匪夷所思了?”
老冯不是永兰混沌的亲历者,他参与的混沌里从来没有这么贴近生活的,或者说,贴近人类的情况。
“不,这些场景都有一个共同点——发生在某个固定的年代。如果池底的骨头都属于一个人,那么这个人肯定生活在这个年代,至少见过这些东西。”
老冯看看时衍,又看看吕景然,嘴巴都快打成结了,吭吭哧哧地说道:
“不是,你们……你们当真的吗?那按照你们这个说法,这个逻辑空间岂不是某个人的回忆录?”
混沌创造了某个人的回忆录,这得是什么人,这个世界的造物主吗?
吕景然沉思片刻,微微摇了摇头:“回忆录都是伴随着重大事件和人际关系产生的,是真实的历史,但这地方更像某个人的精神世界,没有别人的存在,有的只是她自己的想法,或者说,厌弃?”
一个人愿意死上百次,将自己埋在深不见底的泥沙中,想来不会是那种自恋吹嘘的人。她可能讨厌自己,也可能讨厌过去的某些事,想让它们彻底消失在世界上。
他们像是闯入了某个人的梦中,意外陷入了一段扭曲的、狂乱的意识漩涡。
“不行,不行,你的说法实在太奇怪了,我不能因为这点就认同你。我不相信混沌创造的空间会与真实世界有联系,如果是那样,那混沌是什么,世界是什么,生活在世界上的我们又算什么?”
老冯开始不耐烦地在原地打转,他摆摆手,仰天长叹了一口气。
“你这样会让我觉得,我自己就是一个假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和女朋友在一起这么久,马上就要稳定下来了,他幻想着早点从封管局退休,想用攒下来的钱给女朋友盘一个鲜花店,卖点花,卖点咖啡,看着来来往往的客人拍照打卡,将他们的店宣传到那些网红APP上。
然后,然后……他们再生一个孩子,让他不用像同龄人那样内卷,高高兴兴地长大,最好远离一些混沌的是是非非。
理想是美好的,可惜他还没来得及往前迈,就被混沌中的“现实”一拳砸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