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景然手握长枪,定定地望着峡谷中冲上来的第一个人,甩动马缰。战马感受到主人的意志,带着他掠过周围的士兵,眨眼间来到了敌人面前。
冲在最前方的蛮人尚未看清来者是谁,就感到胸口一阵剧痛——一柄镂刻着花纹的银枪/刺穿了他的身体,鲜红的血液顺着后背冒出来的枪头滴落在地,溅起了细小的血花。
蛮人惊愕地抬起头,吕景然手腕一收,枪杆从被刺穿的胸口中猛一下抽出,掀起的巨力将对方扯得往前一扑,“咚”一声跪倒在地。
“看来你们的长生天也不过如此。”
马蹄扬起的沙石落在了蛮人的尸身上,吕景然银枪一甩,粘附在上面的血珠瞬间划出了一条长线。
后面两个蛮人见势不妙,立马提着刀冲上来。吕景然一杆长枪将他们扫得倒飞出去,“咚”一声撞在了两侧的山壁上。
后方的蛮人见这神鬼莫测的汉人将领眨眼间杀了三个人,登时产生了怯意,一犹豫的功夫,吕景然手中的银枪荡出一道凌厉的弧度,在所有人胸前开了道深深的血口。
“就是他,他是汉人的大将,杀了他我们就赢了!”
后面不知有谁喊出了这句话,一伙蛮人不要命地冲上来,围在吕景然四周。所有人同时出刀,吕景然瞬间一个后仰,枪杆抵在身前,硬生生架住了这波攻势。
重逾千钧的力量压在身上,简直能把人的腰杆折断!
吕景然盯着近在咫尺的刀尖,肩颈手肘同时用力,猛然一个爆发,所有落在枪杆上的刀刃立马受到巨震,围攻的蛮人被巨力掀得一个后仰,顿时失去平衡,四仰八叉地从马上摔下来。
就在吕景然从马上直身起来的刹那,一支铁箭从远处破空而来,“咻”一下没入了他的肩甲。
吕景然闷哼一声,被铁箭带起来的冲力扯得向左一斜,差点从马上摔下来。
他勉力抓住马缰,回身抽出一支箭矢,顺着铁箭飞来的方向,凝神静气,缓缓拉紧了弓弦。
边境军的物资已经不够了,他们妄自与北方开战,手里的箭矢都是反复利用的。吕景然手中的箭早已没有了当初的锋锐,箭头圆钝,反射着头顶黯淡的天光。
他不知用出了多大力气,残破的羽箭穿透谷底的风,从千军万马中呼啸而去,激起了一声尖锐的哀嚎。
吕景然喘着粗气,持弓的手微微发抖,从肩膀上流下来的血落到了马鬃上,又顺着皮毛往下滑。胯/下的战马似乎感觉到什么,四只蹄子不安地挪动着。
“没事儿的啊,没事儿的,咱就是今天死在这儿,那也是死得其所,别怕。”
吕景然疲惫地顺了顺马脖子,再一次抖开长枪,夹起马腹向前冲去。
这一刻,吕景然好像已经不在乎自己是否会陷在这儿了,一种视死如归的感觉微妙又和谐地闯进了他的大脑。他就像手里的这杆枪,笔直,刚硬,所向披靡将敌人斩于马下。
这就是混沌想让我看到的东西么?
吕景然不知道,但想必混沌不会平白无故地让他经历这段无法改变的过去。
又一支铁箭从不知名的方向飞来,穿透了吕景然的前胸。
他猛地向后一仰,嘴角溢出一缕鲜血。吕景然攥紧马缰,眼前的人与物像是渡了一层光,模模糊糊地在他眼前乱晃。
“将军,您……”
一位浑身浴血的小将冲破敌人的围攻来到他身边,看到身上插了两支箭柄的大将军,声音一颤,手里的刀差点掉到地上。
“别……怕,别怕……”
吕景然喘息间再次涌出一口血,他伸手一抹,回头望着这名小将,对方脸上惧怕的神色就像两年前的自己,既可悲又可怜。
如果一个人需要亲眼看着憧憬的人死在自己面前……
吕景然苦笑一声,咽下了唇齿间的铁锈味。他反手挥起长枪,将那名小将护在了自己身后。
一支、两支、三支……无数支箭从四面八方对准了这位汉人将领,将他围在了战场中央。
他像一只困于囚笼的野兽,周围挤满了既害怕又兴奋的看客。他们想让他死,却惧于雄狮的威严,迟迟不敢上前。
“你们也就只有……这点胆子了!”
吕景然枪尖一动,离得最近的蛮人当即吓破了胆,悬于指尖的铁箭倏然脱手,如同释放了某种信号,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松开弓弦,几十支箭凌空而来,乌泱泱地飞向了场中央。
短暂而起的破空声眨眼间被铁箭没入皮肉的声音所取代,吕景然像一只被人扯得四分五裂的布娃娃,被铁箭强烈的冲力带得左摇右晃。
他浑身插满了箭杆,整个人被钉在马上,鲜血泼得到处都是,与蛮人和汉人的血混在一起,到处飘满了血腥味。
战马因剧烈的疼痛发出一声嘶鸣,前蹄一扬,带着吕景然一路向前狂奔。
马蹄撞翻了前方包围的蛮人,吕景然低着头,神智已经有些不太清晰了。他恍惚听到了刀兵相交的声音,听到了手下人的大喊,听到了滚滚而来的马蹄声。
周恒带着大军赶来了!
毛奴部的人追在吕景然带领的诱兵之后,被反手堵在了峡谷中央,如今边境军从后路包抄,放在峡谷中的拒马桩正好成了他们最大的阻碍。
吕景然闭着眼,终于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微笑。
行了,就这样吧。
他已经仁至义尽了。
筋疲力尽的战马拖着长长的血路,终于倒在了漆黑的山脚下。
……
“郑将军,北方投降,朝廷传来八百里加急,命我们即刻撤兵。”
“阴山以南归汉人所有,重新开通商路,北方诸部向朝廷缴纳岁贡……”
“……永不南下。”
吕景然耳边模模糊糊地传来一阵声响,他睁开眼,看见郑言坐在帅帐里,正在听手下的士兵汇报军情。
郑言点了点头,低声道:“知道了,你回去向朝廷复命,边境军即刻后撤,还有……”
他抬起头,双眼漫无目的地望向半空,那一刻,吕景然恍惚以为他看见了自己。
“大帅带兵深入瓦尔勒峡谷,与五十名将士一起英勇殉国,周恒、何风及边境军五千人请求扶灵回朝,望圣上准奏。”
士兵立即应了声“是”,恭恭敬敬地退出帅帐。郑言低头看着手里这份战报,毫无征兆地,一滴泪落在纸上,晕开了一团黑墨。
男儿有泪不轻弹,何况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乎?
吕景然想说些什么,可现在的自己就像一片行踪不定的浮尘,别人掀起的风将他带到哪儿,他就得乖乖跟着过去。
他已经不是那个死在战场上的大将军了,他只是一缕游荡在世间的幽魂,被所思之人呼来唤去,牵扯着最后一丝羁绊。
“将军去了,可军队还在,朝廷会派一位新的将军过来接任么?”
何风坐在军营外十里处一片空旷的田野上,手里随意地挥着草杆,望着头顶那一整片流动不息的云,语气中没有丝毫打了胜仗的快意。
“会吧,军中不可一日无将,但也可能直接把郑言提上来。”
周恒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一堆小石子,一颗一颗地往沟渠里扔。刚刚灌溉过田野的沟渠溅起一片黑泥,将旁边的土地弄得脏污不堪。
“要是提上来还好说,大伙儿都是熟人,以后我们还是那个边境军,能继续跟在将军的身后往前走……可是,可是老郑资历不够啊,朝廷那么多人,凭什么提他,那李丞相,我之前就听说过,他因为军权的事跟圣上掰扯……”
吕景然坐在旁边听着,听他讲到义愤填膺处,才知道这群手下对朝廷的龃龉并不是两眼一抹黑,只不过平日里无需操心,他们才从来不在将军面前提起。
“是啊……要是派一个朝廷的走狗过来,我们还有机会像这样攻打蛮子么?恐怕早就撤兵了吧。”
周恒一把将石子全抛下去,双手向后支撑着身体,跟何风一块呆呆地望着头顶的云。
“要是派一个那样的人,边境以后也许就再无宁日了。”
吕景然闭上眼,听见耳边的风呼一下吹过,他来到了花红柳绿的江南,一朵桃花从枝头吹落,掉在了树下的案几上。
涵青若有所感,抬起头,望着树上的桃花,轻声道:“义父,您来了吗?”
吕景然看清了案上的那本书,并非是医书,而是一本规规矩矩的《尚书义》。
涵青听不到回答,苦笑一声,重新低下头来,自言自语道:“前几天梦到您了,我就知道,您一定是……您是因为放不下我才来的吗?我这些日子想了许多,想您为百姓做过什么,想这无法治愈的天下顽疾,也许真的只能从根本改变吧……当然,我说的是大话,我没有这个能力。”
涵青说到这儿,竟然有些手足无措,双眼盯着方才落下的桃花,语气变得有些委顿:“但凡我能跟您一样,为这天下尽一二绵薄之力,也许一切都会变得不同,您说是么?”
然而吕景然无法回应他的话,他站在涵青身边,看着这个故作成熟的人从沉闷安静中走出来,短短几天,长成了一个不需要依赖他人,胸怀渐广的行路者,终于感到一丝欣慰。
可惜他谈到义父的时候,又变成了一个局促不安的孩子,吕景然想起自己那严厉的态度,心里多少有些过意不去。
也不知道之前大将军是怎么对待这名义子的,既然自己在将军身上的行动有所授意,想必和亲眼所见差不多。
这样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郑言,何风与周恒,都当他为国捐躯,战死沙场,却不知即使没有这场战役,他也依旧会死于宿疾,等不到胜利的那天。
而涵青,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
这到底是混沌的安排,还是那位不知去往何处的大将军自己的意志呢?
也许冥冥之中,他和这位将军间真的有一些共通的感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