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光熹微,陵昀睁开眼,身旁是仍在熟睡的齐瑜。
陵昀在齐瑜家中住到第二个年头时,齐夫人给陵昀安排了属于自己的房间。
起先一切如常,直到齐瑜一日夜半读了鬼故事,害怕得睡不着,悄悄翻窗摸进陵昀的房间。
摸到床上,却没有人,头上突然被什么砸了一下,抬头一望,被房梁上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吓得跌坐在床上。
齐瑜平日里总是一副小大人的端庄做派,陵昀嫌少见到齐瑜这样惊慌失措的神色,于是从房梁上跃下,笑盈盈地凑近了瞧。
齐小公子将齐夫人的绝招学了个十分相似,一个手刀下一秒就精准地落在了陵昀的脑袋上。
“大晚上的,你怎么不睡觉。”
陵昀揉了揉脑袋,满脸都是不解的神色。
川流无息,不舍昼夜,于陵昀而言,白昼与黑夜不过是一日的不同景象。
倔强的凡人幼崽却不顾这些弯弯绕绕,将陵昀拉到床上按着他躺下,伸手将陵昀的眸子盖住。
“睡觉。”
说来奇怪,陵昀独自一人时,从未觉得困倦,却不知为何,在齐瑜的身侧能够入睡。
沉沉的睡梦中,陵昀拿着齐瑜初见时给他买的糖人,整个梦境都是甜滋滋的。
齐瑜抓住陵昀一次没睡觉,此后倒是起了兴致,不时便要深根半夜跑来陵昀的房间抽查。
陵昀被他从房梁上抓下来数次,也懒得折腾,索性将被褥又抱回了齐瑜的床上。
齐少爷对这个结果甚是满意,满意中略有点遗憾,遗憾错失了每晚去陵昀房里抓包的乐趣。
齐夫人自得地放养,不是什么大事,便由着他们。
晨光熹微,陵昀睁开眼,支起脑袋看着仍在熟睡的齐瑜,想到今日要错过的精彩唱段,伸手在齐瑜脑门上弹了一个脑瓜崩。
齐瑜睡得正香,被弹醒,伸手便要去抓罪魁祸首。
陵昀熟练地翻身下床,齐瑜抓了个空,缓缓坐起身,一边揉着额头,一边朝窗外望:“这才什么时辰。”
陵昀自顾自地穿好了衣服,双手抱在胸前靠在门上。
齐瑜在陵昀的注视下,无奈地掀了被子下床。
“起得这么急,衣领都没翻好。”
推门出去前,顺手将陵昀压在后颈的衣领顺了顺。
陵昀伸手摸了摸,不很在意地跟在齐瑜身后出了房门。
清早的桃源镇不很热闹,沿街的小贩尚未出摊,好在毛叔的包子铺还开张。
“毛叔,要两个肉包。”
“好嘞。”
一双手熟练的在蒸笼里挑拣着,毛叔将两个新鲜的肉包包好递到了齐瑜面前。
“哦,是阿瑜和小昀,那这包子便算是毛叔请你们的,不必付钱了。”
毛叔的包子铺就开在齐家对门,齐瑜小时候被娘亲揍了离家出走,便是出走到毛叔的包子铺,齐夫人懒得哄这位闹脾气的少爷,倒是毛叔将齐瑜说通了,再通知齐夫人将人领回去。
后来陵昀来了,齐瑜有了当哥哥的自觉,离家出走的事是罕有了,却轮到了陵昀。
陵昀倒不离家出走,只是被齐瑜逗生气了,便不理人。
齐瑜没得办法,带着陵昀来找毛叔。
一个肉包解决不了的问题,那就两个。
毛叔总有办法。
“今儿个怎么起得那么早?”
两个小家伙比平日里出门的时辰早了不少,毛叔顺嘴问到。
“唔。。。要去清潭镇请薛神医来给我娘瞧瞧。”
齐瑜嘴里嚼着肉包,含含糊糊地回答。
毛叔总在一堆蒸笼背后忙碌,此时动静却停了。
“你娘的病又严重了么?”
“老样子,吃了药也不见好,我总要去试试。”
毛叔少见地沉默了,过了半晌,蒸笼后面又恢复了响动,毛叔一边擀皮,一边说道:“你说的对,总要试试。”
齐瑜和陵昀吃了包子,便向镇外走。
在此处生活了七年,桃源镇的每块石砖,陵昀都熟悉,可这七年间却从未踏出桃源镇一步。
陵昀是带着好奇化身成人,却并非无畏的,不时回头望着越行越远的凌云山。
齐瑜察觉到陵昀的不安,像儿时一样牵住了陵昀的手。
陵昀也不挣扎,就任由齐瑜牵着他走出桃源镇,一如当初任由齐瑜将他牵入尘世。
出镇的路上,齐瑜也有些担心。
那沈林豆大的心眼,七年间没少出言讥讽齐瑜和陵昀,齐小公子最不怕与人争辩,总是呛得沈林还不了嘴,这梁子反倒是越结越大。
沈林如此好心地告知薛神医的行踪,倒真叫齐瑜心中发毛,出镇的一路豆心中忐忑。
牵着陵昀的手后,多少感到心中安定了些。
出镇一路顺利。
行到镇外十里地,也没有见到沈林等人,齐瑜终于松了一口气:“沈林这次竟真的是良心发现,这倒是奇了。”
说完转头去看陵昀。
旁边牵着的人儿点点头,视线却不知道望着何处。
桃源镇平日里少与外界来往,镇外的土路边缘长着杂草,路面也凹凸不平。
齐瑜牵着陵昀向前走着,正要跨过一处沟壑,陵昀却一脚踩空,幸好齐瑜眼疾手快,伸手将陵昀一把揽住。
“怎得如此不小心,”齐瑜一边将陵昀扶起,嘴上一边数落着。
齐瑜是在陵昀第三次被一个十分明显的土坑绊倒的时候发现不对劲的。
齐瑜不动声色将右手伸到陵昀眼前晃了晃,陵昀稍微眯了一下眼睛,并没有其他的反应,牵着齐瑜的手在一旁乖巧地跟着向前走。
“你看右边的河道,比桃源镇的宽阔多了。”齐瑜一边说,一边观察陵昀的表情。
路旁只有丛生的杂草,哪里有什么河道。
之间陵昀将视线转向右边,缓缓点头应和着。
齐瑜这下确认了,陵昀看不见,不仅看不见,还装出一切正常的样子。
这边陵昀也有点慌了,这和他计划得完全不一样。
此事要说回齐瑜让陵昀立下的承诺。
除非危及性命,不得在旁人面前使用术法。
陵昀应允了齐瑜,自此便被立下的誓约束缚。
只是沈林等人着实惹人生厌,陵昀本也不是隐忍的性子,碰着一机会,变想要让沈林也吃点苦头。
陵昀是字面意义地想让沈林吃“苦”,也真的这样做了。
这日,沈林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在街上游荡,陵昀使术法,将沈林嘴里叼着的狗尾巴草,替换成了桃花镇最常见的药草,兰凌草。
此物经火烤碾成粉末入药,可清热降火,生食却可致人唇舌麻痹,味觉紊乱。
沈林过了半晌感觉嘴皮发麻,后面接连数日入嘴的吃食都只尝得出苦味,闹腾了好一阵子。
陵昀乐得看沈林的笑话,当晚回到家中却笑不出来。
“怎么了,陵昀,”齐夫人柔柔关怀道,“今天怎么吃的这么少,连最爱的糖醋排骨都没吃几口。”
陵昀盯着齐夫人的眼神,只得面无表情的努力往嘴里塞饭。
这一日,陵昀算是切身体会到了,味同嚼蜡的滋味。
夜里,陵昀瞧着小指上因为与齐瑜的约定而缠着的红线,第一次尝到了违背誓约的滋味。
回到出桃源镇这日,陵昀尚未踏出桃源镇,便察觉到沈林等人在身后暗暗跟随,想着不过是失去几日味觉,总好过让沈林扰了他们去寻薛神医的计划。
扬起一阵风,风沙迷了沈林等人的眼,再睁眼时,已寻不到齐瑜的身影。
沈林原本也只打算在齐瑜出村时阻挠一二,却也没有胆子跟着齐瑜他们上路,错失了机会,便气恼地回了头,计划等齐瑜他们回村时再做打算。
陵昀还来不及高兴,便发现了不对劲。
只觉得眼前白茫茫的,还以为是被风沙迷了眼,伸手揉了揉,仍没有一丝变化。
糟糕。
陵昀只以为违背誓约会丧失味觉,却不想根据使用术法的程度不同,竟会累计全部五感。
此刻失去视觉,陵昀也不敢吱声,更想不出要如何与齐瑜解释,只有在内心期望着视觉尽快恢复,装作一切正常地跟着齐瑜赶路。
照常向前走着,陵昀却感觉被齐瑜牵住的手被拽住,于是停下步子,顺着被牵住的手,猜测着齐瑜所在的方向,回过头。
“你看不见了。”
陵昀先是一愣,旋即点了点头。
陵昀承认的爽快,齐瑜却直感头疼,凑近了瞧陵昀的眼睛。
齐瑜凑得那样近,陵昀虽目不能视,却感觉到热热的呼吸,不经面上一红,向后退开。
齐瑜瞧着陵昀的眼睛仍然是和往常一样亮晶晶的,瞧不出任何异常,正想再仔细看看,眼前的人儿却向后逃开了。
“我看我还是先送你回去。”齐瑜说着便要牵着陵昀往回走。
陵昀既应承了齐夫人,哪里肯让齐瑜一人出远门,自是不愿回头。
齐瑜拽了两下拽不动,反倒松开了牵着陵昀的手。
“何时才能收收你这任性的性子。”
齐瑜平日里,陵昀鲜少听到齐瑜用这样的语气厉声与他说话。
此刻看不到齐瑜的神情,言语中的责备之意被无限放大,陵昀本就心虚,此刻更觉慌乱,顺着齐瑜的声音伸手去找。
齐瑜气急,甩下陵昀一个人埋头朝前走。
稍微冷静,却发现自己的小尾巴没有跟上来,回过头去,只见陵昀已经被远远甩在身后,茫然地前后摸索着。
齐瑜叹了一口气,终究是狠不下心,转身朝回走去。
安静。
耳旁只有风声,和杂草被风吹拂着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响动。
失去视觉的时候,听觉变得异常敏锐,陵昀感到耳边的声音仿佛被无限放大,他仿佛又回到了凌云山,回到了那漫长安宁却又寂静岁月。
齐瑜在哪里,陵昀看不见,也摸不着。
齐瑜究竟是在自己身侧几步,还是已经走远了,陵昀得不到一丝回应。
凌云山绵延千里,陵昀在漫长的岁月里,独自见证着树木常青,见证着春夏秋冬的四季更替,也见证了常年不化寂静无声的雪顶。
不时掀起的狂风在冰雪上卷出一道道伤痕,陵昀感觉不到疼痛,只觉得莫名孤寂。
耳边充斥着席卷的风声时,他总遥望山脚下的灯火。
星空的距离那样遥远,与凌云山顶的冰雪一样冷,而那山脚下每盏点亮的烛火,都流露着勃勃生机,星星点点地点缀每个夜晚。
谁能,说句话。
哪怕只发出一点声音也好。
陵昀感觉自己几乎要在这安静的氛围中窒息。
远处传来响动,陵昀寻着声音侧耳。
马蹄声急促,由远及近,陵昀朝后方退,却被身后凸起的路面一绊,失去了重心,整个人向后栽去。
预想着与土地亲密接触的疼痛,陵昀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然而想象的疼痛迟迟未来。
齐瑜见陵昀摔倒,心提到了嗓子眼,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堪堪将陵昀扶住。
“我是不是说了,娘该要把你托付给我才对。”
熟悉的声音出现在耳畔,眼前虽然仍是白茫茫的模糊景象,陵昀却觉得一片清明,伸手将身前的人环抱住。
陵昀这几年脾气见长,鲜少有这样近乎撒娇的动作,齐瑜很是受用,下一秒痛呼出声。
原来陵昀报复一般在齐瑜的脖颈间咬了一口。
“你是属狗的嘛,陵昀?”
一手捂着脖子,齐小公子的另一只手被罪魁祸首紧紧抓住。
赶路的人骑着马儿飞奔,并不关注路边发生的小插曲。
马蹄声渐远,齐瑜伸手在陵昀背上轻拍安抚着,怀里的人却没有要松手的意思。
陵昀对齐瑜的依赖是绵长而执拗的。
七年如一日地在桃花树下。
每晚守在齐瑜的书桌前等他完成功课。
陵昀对人世间的初印象,是齐瑜向他伸出的手,是齐瑜买给他入口即化的糖人,是齐瑜浅笑着交到他手中,热烈又炙热的烟火。
陵昀始终以为自己的心神如绵延山脉般稳固。
人间喜乐,聚散离合。陵昀在茶楼的戏里听了无数,却只感倾慕,从不曾共情。
时间于凡人而言,最宝贵而残忍。
于陵昀而言,却只意味着又一年春日降临。
而此刻,漫长岁月铸成的,时间不曾击穿的,凌云山的冰雪,此刻却在消融。
陵昀想,他再也不能独自一人,回身面对凌云山的百年孤独。
“齐瑜,”
齐瑜感觉浑身的血液凝固,僵硬地动弹不得。
“别丢下我。”
这是陵昀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齐瑜多年以后仍能想起,陵昀第一次张口,声音颤抖着,略带着一丝沙哑,念着他的名字。
念得齐瑜心痒,像有小猫抓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