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人死后,真的会去往地狱?”
白驹喃喃低语,这是他在环顾四周后,囫囵得出的唯一一个结论。
他像是身处漂浮在空中的平台,四面并没有任何可供附着的固体物,只有很多鱼鳞状的乳白色云层包围拱卫着这方寸之地。脚下传来凹凸硌人的触感,他恢复意识时,下意识微微挪动了足尖,险些直接摔下立足之地。
他低下头,瞳孔惊异地放大一瞬。他脚下踩着的东西,是一面巨大的时钟表盘。
他站在浮凸出表盘表面的粗短时针上。
表盘是半透明的样子,12格刻度勾勒出12时的轮廓,指针则静止不动。白驹老实不敢动了,他不知道表盘是实体还是虚影,出于人类对高空本能的恐惧,决定先按兵不动,观察情况。
白驹记得自己确实是死了。
甚至没撑到纯白天使出手,他受伤又流血,在源界活动了太长时间,即使有可怜的样装抵抗剂续命,最终也到了侵蚀临界点。高热、极度虚弱很快袭击了他,这些都是官方描述中侵蚀程度高于正常人临界,进入转化期的标志。如果挺过去得以与侵蚀共存,就能成为侵蚀者,但白驹的身体状况和侵蚀抗性显然不足以支撑他完成转化,他看着自己的双手迅速发生着异化,疼痛席卷全身,动弹不得,最终失去意识,应该是变为怪物了吧。
黑镜白白浪费一根黑羽,靠着这源物,他本该比白驹有希望存活下来。
白驹意识再次苏醒,就是在这座半空的钟表盘上。他猜测自己目前应该是类似灵魂的状态,伤痛都从身上消失了,衣服也是完好的,只是摸遍了所有口袋,都没找到什么武器和防具。
表盘很大,一眼难以望见边际。透过半透明的表面,可以看见下方也是深渊般厚重的云雾,不见半点活物的踪迹。
白驹深吸一口气,大脑开始运转。上天堂、下地狱自然是调侃,他猜测着眼前情状的可能性:是黑镜的“底牌”造成了他的死而复生,还是空白天使空白化了他变成的怪物,而每个空白化的造物,意识都会被困在这一方空间中?
若是后者,情况将变得相当糟糕,他还没有做好独身一人,在弹丸之地度过成百上千年的准备…
似乎是觉察到他的醒来,钟表盘的指针们原本指示在9时过30秒的位置,此刻,隆隆的震颤袭来,分针缓慢启动,沿着逆时针方向向他加速靠近。
白驹不得不半蹲下来,沉下重心保持平衡。分针在他面前停了下来,但异动还未停止—分针仍在剧烈震动,不消多时,分针上升起一面方形的桌台,台上放置着一个内部光彩流溢的透明水晶球,和一个长方盒子。
白驹谨慎地向这张突兀的摆台投以视线。他发现水晶球旁贴着一张字条:看看我!
白驹没有立即照做。他移步向时针边缘,伸手触碰下方的表盘—入手是实体的触感,探腿试了试承重能力,相当结实,应该足以负担他的行走。白驹于是跳下时针,在表盘上活动起来。
表盘表面滑溜溜的,有些难走,所幸这里也没有计时的需要,白驹慢慢探索至表盘的边缘。甚至爬上另两根指针勘察。
整个空间中,貌似只有这方钟表是实体,白驹触摸表盘以外的空间,发现外界皆是虚空,他目前还是有重量的实心人,应当会直接掉下去。
没有别的突破口,白驹只得回到分针处,再次面对突然出现的水晶球。
做足心理准备,白驹俯身看向水晶球内部。
此时,他已经有了第三种猜测:他眼下经历的一切都有着被操纵的迹象,或许,此地的主人,是独立于黑镜与空白天使的第三方势力。
它是谁?目的为何?
水晶球内部,纷杂迷乱的色彩舞动纠缠,铺成一张幕布,很快,就有生动的画面在上面上演。
商业街两侧的店铺都披挂上了红色的装饰物,被妆点得满满当当的圣诞树骑士般守卫于玻璃门一侧。一个背着黑灰色双肩包的年轻人路过商店街,驻足片刻,似乎在暖黄的灯光和圣诞快乐乐曲中想起了什么。
白驹迟钝地想起来,他进入源界之前,正值圣诞夜,虽然金乌不放洋假,但商场的折扣促销活动搞得热闹极了。
他想起了美好又难过的记忆,以致在后续的回家路上都有些心不在焉,惯常经过那段小巷子时,撞上了盗猎者二人。就是鬼鬼祟祟的游女和鬼影。门户恰于此时开启,然后他的倒霉之旅就开始了。
并且现在还没有终结。
白驹叹了口气,正欲移开双眼,却发现水晶球内浮现出一行花体文字—
-你的人生,不应当就此终结,不是吗?
文字扭曲散去,化作另一行字迹:
-已经死去的生命,无法创造未来。
接着,水晶球为白驹展示了他可能的未来:纯白源界中一尊看不出本来面目的狰狞雕塑,穿着公司高管制服的白驹,周游世界的白驹…每一个活下来的白驹,都生活美满,事业有成,看得白驹本人眉尖不住抽搐。
…好低劣的诱导方式。他一介社畜,何德何能,敢做这式样堪比骑鹤上天堂的美梦?
-但你还有一线希望。
-如果时间倒转,你能改写这个结局,不是吗?
水晶球循循诱导,宛如耐心的魔鬼,引诱无知的人类奉上灵魂。白驹条件反射地看着脚下的钟表,冷汗细密地从全身毛孔冒出来—这个问题的含义太恐怖了,扭转时间的伟力,绝非寻常的人类或源种所能拥有,他这是招惹了个什么东西?
结合现在发生的反常事项,白驹直觉水晶球并非信口开河。
白驹暗自警惕,调整身体至便于发力的姿态,脚掌缓缓地、不易察觉地后挪。
只是一瞬,脚踝就触到了冰凉坚硬的时针边缘。
“啪沙”。
重物坠入粗糙廉价的织物,发出碰撞摩挲的声响。白驹感到衣袋一重,两指将口袋开口撑出一个足以透光的缝隙,迟疑地伸手去触那灿金的表面——
是黄金。代表财富的金属,静静躺在他咖灰暗淡的衣袋中。
他心脏剧烈跳动,下意识双手并用,想要将金块抖落。并非是他不爱惜财物,在这不祥的地方,无端的馈赠或许甚于鸩毒。
那黄金有着极沉的分量,本是实在将口袋底部坠下去一截,在白驹不断推挤、捞起的动作间,棱角分明的表面却渐渐软化,失去原来的形状。白驹发现金块的变化,更是坚定了它不是个好东西的想法,手下一时失了力道,彭地一声,大力推动之下,质地变软的黄金炸裂开来!
冲击力之下,爆裂的金色表面绽裂四射,原先包裹于内部的无数银色物质化作液滴状,漫天飞溅。
银白色的小水滴,在日光的折射下闪耀出梦幻般的光泽,白驹却迅速意识到了它的真身,立刻合眼闭气。
——是水银。
来不及为金块惋惜,它化作水银炸开时,白驹不可避免地以口唇摄入部分水银液滴、鼻腔吸入了部分汞蒸气。而且糟糕的是,他不可能永远闭气下去。
他接触的水银数量并不多,按理说,起码会在数个小时后才会出现中毒症状。可白驹心中有种不大好的预感,金乌有句老话,叫做先礼后兵,水晶球利诱不成,接下来出场的就该是大棒子了,就是用强硬的手段,让他屈服。
他接下来会遭遇什么?
白驹马上就知道了,因为他感到脚踝抵住的时针开始转动了起来。
众所周知,时针一小时走一大格,是众指针中最稳重的一员。况且,这座表盘上的时针根本就是停转状态。但现在,时针、分针和秒针......它们都发疯一样转动了起来。
指针与表盘连接处的机械结构发出咯咯摩擦声,起初,时针尚未加速前,白驹反应神速地跳上了时针,下一秒,他就险些被骤然加速的旋转甩飞出表盘。
呼啦呼啦,指针在表盘之上高速狂飙,将流风切割得猎猎震响。
白驹被脱缰野马的时针带着转,感觉身体像是被塞进了滚筒洗衣机,颈椎上层的经脉艰难地扯着脑袋以固定住它勉强不被加速度抛下。他一阵阵接连不断的胸闷、恶心、头疼,怀疑自己是不是要被指针转升天了。
好难受。胃里像是有百十个孙大圣在打拳,张大了嘴唇,喉管蠕动,想要呕吐,可只是徒劳干呕。
不对。
白驹悚然一惊。他意识到,身体出现不适的症状并不是因为他晕时针了,而是因为...时间被加速了!
水银在常温下即可蒸发,浸润在水银环境中,他的时间又被指针加速,所以在极短的时间内出现了严重中毒反应。因为乏力,白驹抬起眼皮的动作都不甚利索,他看向暴露在外的皮肤,入目是可怖的红斑与疱疹。
白驹牙关紧咬,牙龈渗出鲜血。
尽管力气在迅速流失,他依然努力握紧了拳头。是因为愤怒吗,还是恐惧呢?或许两者都有,但在接二连三的死亡危机下,他心中的恐惧已经被消磨殆尽了,只剩下对生的渴望,以及超乎寻常的愤怒。
他是再弱小不过的一只蝼蚁,每一次的侥幸存活,大部分原因都是机缘,他既不具备力量,也没有追逐力量的资质。浑浑噩噩地活着,不知何时死,主动加入研究所,对方也以抗性过低的理由拒绝了他。
他甚至做不到亲手调查家人的死。
白驹的神经系统应该已经遭到了侵害,他尝试调动力量从指针上跳下,却像跳舞的小丑一样,打起了摆子。
接下来是什么?感官失调,视觉剥夺,还是手足变形?
呵呵,哈。
哈哈。
哈哈哈。
是神经失常已经到来了吗,白驹迈着怪异的舞步,诡异地笑着,伸出肉做的拳掌,迎向朝他切割过来的指针。
短短一秒钟被拉到无限长,皮肤率先沦陷,血肉被斩断的同时,鲜血也一帧一帧喷洒。温热的腥血溅到唇边,白驹轻微偏了一下头,皱起眉,疑惑地舔了舔。
所幸,咯吱作响的骨头抗住了指针的冲击。指针,或者说时间被刹停下来。
白驹兀自喘着粗气,手抖得不成样子。分针和秒针撞到停摆的时针下方,也相继停止了旋转。白驹踩着地上积蓄起的浠沥血洼,缓慢但坚定地把指针往逆时针方向倒着回推。
就像水晶球说的那样,时间,倒流。
手掌疼痛得像在灼烧,白驹感到自己就要化作一滩铁水。但他知道这是唯一生机,毫不犹豫地推动指针,跨越血河。所幸随着时间的倒流,他的身体也在逐渐恢复。可还有不幸的一点——他的感官也在恢复正常。
原本蒙上一层薄纱的痛觉回到身体。
推到最后,白驹眼前只见一片茫茫的白色。
神智涣散之时,似乎有谁轻拍了他的肩膀。
只是极其轻微的力道,连抚摸花瓣也不会比这更轻柔。可白驹直接跪倒了,他已经被冷汗浸透,宛如在冰结的河道中游了个来回。
“坚强的孩子,可怜的孩子。休息吧,感谢你美味的挣扎。”
似乎有人在他耳边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