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身麻醉的体验, 很接近一场无梦的深度睡眠。jiujiuzuowen
闭上眼睛的下一秒, 皎皎浑身一轻。
她低下头, 数名医生正围着苍白的少女忙碌,看不太清手术台上的人形。但无需看得那么清楚, 在看到医生和手术台之前, 她先看到了自己变得透明的衣裙和手臂,泛着珍珠般淡白的光泽。
皎皎咬着嘴唇, 想了一会儿这算什么。
灵魂出窍?
她看了一眼下方无知无觉的“自己”,试着抬了抬手。身随意动, 皎皎整个人都轻飘飘地飘了起来,毫无阻碍地穿透墙壁, 看到了在外间沙发上等待的周书萍。
A国和华国时差很长, 憔悴的母亲显然累极, 已经趴在沙发扶手上睡了过去。那是个十分不舒服的姿势,却能在手术室门打开时, 第一时间惊醒。
皎皎在她头顶低下头, 默默地看了一会儿。
云雾般缥缈的身影前坠下几串淡色珍珠状的清亮液体,还未落地便消失无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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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适应了这种漂浮在半空的“行走方式”,皎皎默默地陪了周书萍一会儿, 转头飘向了另一边。
私人医院奢华到了不像话的程度。这一层似乎都是与手术室相连的套间,不但有周书萍所在的起居室、为陪床家属准备的宽敞又舒适的卧室,甚至还有书房。
易桁坐在那里,盯着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似乎是在处理工作。
皎皎控制着身体缓缓降落, 坐在他身边,撑着脸看他。
男人身上的纯黑色衬衣还是昨天进医院时的那件。或许得益于衬衫昂贵的做工和材质,又或许只是因为他那长|枪般笔直的坐姿,一整个昼夜的漫长时间丝毫无损那笔挺的线条,连同男人冷肃的面孔,依然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倨傲。
皎皎看了他一会儿,觉得有些疲累。这种感觉非常奇妙,她现在分明并没有能感到“疲累”的身体,整个人却笼罩着一种近乎脱力的感觉,让她只想闭上眼睛。
她瞥一眼面前屏幕上的时间,恍然大悟。手术应该是快要完成了,而她这短暂离开身体的灵魂,也到了归去的时候。
尽管心里还压抑着隐隐的不安,却也无可奈何。少女轻灵的身影缓缓漂浮起来,就要朝手术室的方向飘去。
易桁抬手抿了口冰水,仿佛忽然感觉到有风在流动。
而在他额头上方一点,珍珠白的少女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完全僵住了。
易桁并不是在看什么笔记本屏幕,他太高了,完全坐直的话以屏幕现在的高度,根本就无法以一个舒适的角度落在他眼帘内。他的确开着电脑,屏幕上显示出陡峭的曲线,然而那双冷定的眼却越过笔记本屏幕,望向屏幕后方。
那是套房里最大的一间卧室,皎皎只是透过半开的门扉瞥一眼,就知道她看到了什么。
李秘书的确曾经询问过她对于家居布置的喜好,但她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将那间卧房布置得与她当年——那不知是多少年前、什么时空的当年,曾经和归衡居住的寝处,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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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热情奔放的A国,还是洁白静谧的医院,出现这样一间古色古香的卧室都是相当诡异的一件事。
周书萍却完全注意不到。女儿能够重新捡回一条命,甚至只需要休养两三年、就可以过上和普通人无异的生活,从天而降的喜讯砸中了她,让她再也分不开半点心神去操心别的什么。
倒是李秘书注意到了皎皎异常的沉默。少女过分纤细的手指轻轻划过酸枝木的桌面,训练有素的秘书立即微笑着俯身:“林小姐……”
皎皎却是立刻反应过来,弯起眼睛对他说了声谢谢。
娇小的少女穿着长及脚踝的白色纱棉裙子,细细的花边搭在手腕上,语气清甜柔和。李秘书猛然站直身体:“林小姐喜欢就好!”
他左右看了一圈,确定没有什么疏漏,绷紧身体又鞠了个躬:“您还需要在医院休养一段时间,周女士会和您一起。您有什么需要,随时联系我!”
铿锵有力地说完,到底是看着皎皎笑着点点头,他才缓步退出。
离开那房间,他不由自主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刚才,他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这个才刚死里逃生的小姑娘,一旦站在那由雕镂精巧的木制家具和暮云灰、藕粉相见的奢美丝缎装饰的房间内,再抬起眼睛,她的眼神中就好像多了些什么东西。仿佛一瞬间,她站在比他高得多的地方,分明还是一样的乖巧静美,那种居高临下的感觉,却让他有种熟悉的威压。
……对,就是每次在跟易总汇报工作时,对方抬眼望过来,那种不经意却令人全身紧绷的威压。
可是,怎么可能?易总的威慑力来自他自幼身处的高位,这个几个月前还被关在封闭病房里的女孩……
李秘书沿着医院长长的走廊离开套房,甩了甩脑袋,慢慢地将奇怪的情绪从脑子里甩出去。
比起一个小姑娘奇怪的气场,他更关心自己效力的老板。
他看得分明,林皎皎长长的睫毛颤抖着马上就要醒来时,他的老板手心里握着他艰难拍下的珠宝,狭长的瞳眸一眨也不眨地盯着病床,可当她真的睁开眼,病房里爆发出一阵欢呼,他却缓缓后退一步,任惊喜的医护人员包围了她。一直到现在,再也没有出现在她面前……
李秘书回忆着当时发生的一切,思来想去。
易总当时脸上一闪而过的情绪,如果一定要找个词语形容,他可能会形容为……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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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害怕什么呢?
易桁沿着私人飞机的舷窗投下目光时,攥紧手中的酒杯,慢慢地想。
林皎皎在医院休养了近两个月的时间。事实上,手术第二天她和周书萍就提出,想当面对他道谢。
他以公事繁忙为由回绝。
诚然,公司有太多事务需要他来定夺,两个月的时间,他一直在A国和华国之间飞来飞去,但当然并没有忙碌到抽不出时间见她一面的程度。事实上,他肯这样做空中飞人,已经能说明很多问题。
在他的视线内,娇小的少女缓缓走出机舱,站在舷梯上。她已经可以自由地穿她想穿的东西,行走在任何地方。阳光之下,浅蓝色裙摆中露出来半截笔直纤细的小腿,和她高高举起的手臂一样,白到近乎透明的程度。
隔着舷窗他听不到声音,却好像听到了无声的欢呼。
他忍不住笑了笑,抬起手,想要拉下舷窗。
他想明白了。他不能用现在的状态去接近她。既然内心还存留着畏惧,那么,就等他整理好自己的一切心绪,再靠近那刚刚重获新生的少女。
还没确定她与自己的梦境有何干系,他已经本能地试图不给她添上一丝愁绪。
机舱外,皎皎在周书萍的催促下终于蹦蹦跳跳走下舷窗,踏在地面上。
不远处,有人惊喜地跑了过来。
是来接她们的人……亲戚,还是朋友?
手指搭在窗上,易桁缓缓皱起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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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皎皎,你还记得我吗?”谢诏和周书萍打了招呼,惊喜地看着亭亭玉立的少女。“听说你做了手术,身体现在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痛?以后可以上学吗?”
皎皎蹙起眉盯着这狂奔而来的少年,像被他这一连串问句砸晕了,清澄的眸子里晕着浅淡的光。
谢诏殷切地看着她,最后到底是周书萍打了圆场:“皎皎,叫小谢哥哥。你生病这些年,小谢哥哥一直替你操着心,也帮了妈妈不少忙。”
听到这个名字,皎皎缓缓回忆起来,周书萍这些日子絮絮叨叨过得话。她小时候第一次发病晕倒,正是和这邻家哥哥一起玩耍的时候。两人第二次见面就是在封闭病房,后来似乎是他家人不许他总往医院跑,她便有好些年没再见过他,慢慢地忘了童年玩伴的身影。
「你小谢哥哥一直觉得是那天他带你玩的时候,晒了太久太阳的错,这么多年一直在帮忙找能治病的方法……」
皎皎想起来,抬眼看向他,弯起唇角,露出两点梨涡:“小谢哥哥。不好意思,我不太记得……”
“皎皎。”
话说到一半,蓦地被打断。
有人从身后大步走来,步伐少有的有些急切,她几乎能听得到他风衣下摆划开空气的风声……分明没有回头,她的心脏却在胸腔里,异常有力地搏动了起来。阳光炽烈,宛如晕眩一般。
皎皎死死地咬住下唇,强撑着才没有在母亲和近乎陌生人的发小面前泪流满面。
“你的东西忘带了。”易桁走到她面前,低下头,瞬间就发觉了什么:“你……”
“没事。”皎皎抬起脸看他,长睫上挂着些碎钻似的水珠,除此之外,一如往常:“是什么?”
易桁看了她片刻:“是我送你的礼物。”
他深吸一口气,将手中长条形的首饰盒递给她。皎皎接过,指尖在蒙着锦缎的盒盖上轻轻摩挲,忽然笑道:“为什么送我礼物?”
如果说是庆祝手术成功或者顺利出院,都有些迟。庆祝当然要赶在第一时间,这样的错不像是易桁会犯的。可如果要这么说,似乎也说得过去。
一旁的两人疑惑的目光落在易桁身上 ,而易桁微微低下头,只看着皎皎的眼睛。
“如果我说,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收买。”他深吸一口气,“希望能讨你喜欢,以此换取……”
皎皎轻声问他:“换取什么?”
“一个承诺。”易桁移开眼睛,冰冷的目光第一次扫过身边的少年,“我听到你叫他什么。我希望……”
他顿了顿,执掌偌大企业多年的男人,从未觉得有几个字这样荒谬,这样难以启齿,却又实实在在叩打着他的唇舌。
“我希望你不要再叫其他人那两个字……”
“哪两个字。”皎皎接过他的话,缓缓眨了眨眼。那一瞬间她卷翘的长,睫翻飞,清澄的眼尾晕开一抹红,隐然带着少女特有的妩媚。她轻轻张开唇,吐出那两个字:“哥,哥。”
不是疑问,而是呼唤。
易桁的眉宇舒展开来。
然而皎皎低下头,自顾自地解开盒盖,声音轻而软,却很清晰,“能不能答应,还要看你送的是什么。”
易桁点点头,就那么站着等。
谢诏完全震惊了,周书萍蹙起眉,目光在两人身上转来转去,显然也被他们弄糊涂了。
停机坪上刮过一阵风。
风声里,响起珠玉相击的琳琅清响。
极长的流苏垂在眼前,皎皎透过珠串和红玉,像透过逆世而来的光阴,看到对方墨一样黑的眼睛和眉宇。
在周书萍的惊呼声中,她爆发出一串欢呼似的笑声,紧握着流苏,朝他用力扑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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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糊的视线里,她看到他伸出手臂。
她知道他一定会接住她,从一切的顺境和逆境,像漫长过往的每一次,像——他们还未展开,却同样值得期待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