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李香的话,钱途彻底愣住了。
“宝儿?”李香看自家儿子端着碗傻愣愣地瞅着一处不动,怕他被吓的又不好了,忙去推他,不知不觉带上哭音:“宝儿你怎么了,宝儿你别吓娘,宝儿?”
“宝儿……”
“大哥……”
旁边的钱银并几个孩子也都吓得不轻,放下碗筷围到钱途身边,七嘴八舌的叫。
钱途激灵一下回过神,看着面前几张关切的脸,忙道:“我没事儿。”
“宝儿啊,”李香听他说话清楚,神情也并不糊涂,松口气,眼泪就下来了:“你要是不愿娶个哥儿,我和你爹也不逼你,不过那哥儿咱们都过了一半银子了,还是得接回来,就当多养个人了。”
“娘,”钱途作为一个受了几十年人人平等教育的人,对买卖人口多少有些不舒服,“你不是说那哥儿是我要娶进门的么?怎么听着像是买的了?”
“你以为哥儿想堂堂正正嫁人那么容易呢?咱们左近几个村里,那么些个哥儿,统共也就出了你六叔一个,剩下的家境好的给娶个媳妇,家境不好的说是出门子,哪个不是被卖了,能卖到普通人家那还是好的呢……”他们这个地方不缺女子,哥儿生育能力不强,因此并不受人待见,家境贫寒的把哥儿卖到县城青罗巷里的比比皆是。
“那,咱们把他接回来,我却不愿娶他,他会怎么样?”虽说李香没说完,钱途却能想象那些“不好”的哥儿的下场,哥儿生存之艰难让他动容,他虽没能力救他们于水火,好歹问清楚利害,不能让一个哥儿因他而受苦。
“能怎么样?”外面的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着,因不用下地,吃完饭,钱银继续摆弄农具,三蛋儿在旁帮忙,小四同小五小六满屋跑来跑去,李香和二丫坐在堂屋做针线,边说:“咱们把他接回来就是咱家的人了,就是没嫁给你,他也不能再嫁别人,也不能娶别人,不然就会被人戳脊梁骨、吐吐沫。”
钱途沉默不语。上辈子他到死也没结婚,也没喜欢过甚么人,爷奶走后,他一直一个人,最明白孤零零一个人的可怕,尤其夜晚,孤独喃喃自语,寂寞脉脉相对,被子再厚,室温再高,你把自己裹的再紧,蚀骨的寒冷还是如影随形,无处不在……
“二哥……”院门外传来的呼唤声打断钱途的沉思,三蛋儿干活的手一顿,说了句:“是六叔,六叔来了。”跑着冲进雨中去开门。
不久,两个穿着蓑衣的人跟在三蛋儿身后,穿过院子,进了堂屋。
钱银和李香也都把手中的活放到一边,二丫领着小四并小五小六去西屋玩儿,钱银冲着两人中个头较矮的人点点头,说:“老六你来了。”
“二哥,二嫂,”那人声音清脆明亮,甚是好听,进屋就解下身上的蓑衣,露出里面青色的短衣。他身边的之人也解了蓑衣,跟着叫:“二哥,二嫂。”声音很是低沉。
李香招呼俩人进了东屋,钱途走在最后,偷偷打量这两人。钱六叔单看样貌并不出色,一言一行却极爽利洒脱,另一人身材高大,形容冷峻,不怎么说话,举手投足却对钱六叔极尽保护之姿,不由沉思:“”两个大男人未免太亲密了些。”
“大宝过来让我看看。”钱六叔还没在炕上坐稳,就招手让钱途过去。钱六叔名唤钱浦,今年刚二十有一,十岁上在县城的医馆里当过学徒,跟着老郎中学了几手医术,出徒后就在村里开了小药铺,村民有个头疼脑热、伤了碰了的都去找他。不过他自认医术平庸,病重的伤重的,他都让村民去县城找郎中看。当初他也想劝李香带钱途去县城,可钱途伤在头,又血流不止根本移动不得,只好由他上了止血药,做了包扎,原想着孩子怕是要凶多吉少,不成想这孩子不仅伤没大碍,连傻病都好了,昨儿就是钱银不去找他,他今儿也是要来看看的。
“老六,宝儿的伤怎么样了?”钱浦的手指在钱途额上的伤口处按来按去,那伤只收了口,还有些红肿,他这一按疼的钱途直龇牙,钱银和李香看钱浦神色凝重,不由有些担忧。
钱浦又来回按了几次,确认清楚才收了手,使劲一拍钱途的肩,爽朗一笑,“好小子,恢复的不错。”又对眼巴巴等在一旁的钱银和李香道:“他这伤没啥大事儿了,接下来只要不让伤口沾水,等那疮痂子自己脱了,就好的差不多了。”
“真的?”李香拉过自家儿子,用手轻轻去摸那伤,高兴的甚么似得,要知道当初孩子伤了时,老六可说了不太好的,“我这心可算是放下了。”
“可能下地?”钱途最关心的还是这个,问钱浦。
“再过两天,等消了肿就可以了,不过还是要悠着点儿。”钱浦说完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怎么,病好了就不认六叔了,叫六叔。”又一指他身旁的男子:“叫荣叔。”
钱途有点儿不愿意叫,他上辈子可比这两人年岁大多了,不过他如今身体缩了水,这辈分也跟着降,要当真不叫却也说不过去,只得木着脸,干巴巴地叫两人:“六叔、荣叔。”
钱浦哈哈一笑,钱金和李香也跟着笑,李香让钱银招呼两人,自己拍拍衣襟出去了,钱银给钱浦和向荣倒了水端过来,笑着说:“老六,今儿晌午在家吃饭,咱们哥们儿喝两盅。”
“不用了,二哥,”钱浦睨了身边男子一眼,摇头推辞道:“我们还有些事要做,今儿个实在没工夫,等下次吧,下次定向二哥讨酒喝,让你撵都撵不走。”
钱银是个实在人,人家说不方便,他也就不再勉强,伸手从怀里掏出十几个铜板,递到钱浦跟前:“这是昨个儿差的药钱和今个儿的出诊钱。”钱浦低头看了看眼前的铜板,脸板了下来:“二哥这是做啥,我昨儿就说了,少了的钱我不要了,咱们都是一大家子的,给大宝出诊还要钱,你当我是啥人了?”
“不不,不是,”他这一撂脸,钱银吓的不轻,赶紧把铜板又收进怀里,“你不要那我就不给了。”
钱浦这才又笑了起来,跟钱银扯了几句闲篇,看时间不早了,方拉着男子出了门,那男子任他拉着,虽面无表情,眼神中却满是宠溺。
钱银和李香拦他们不住,只得由将人送到院门外,看着人走远,刚要回身进门,忽见钱金打远处跑过来,嘴里叫着:“老二。”
钱银停下来,等钱金到了跟前,笑着把人往里让,“大哥,这大雨天儿的你怎么来了?快进屋。”
“不了,我还要去地里看看。”钱金一身蓑衣,脚上穿着草鞋,抹了抹脸上的雨水,“听说大宝好了?不傻了?”
“嗯,不傻了。”提到儿子钱银笑的比傻子还像傻子。
钱金欣慰的点点头,脸上难得露出几分笑来:“那就好。”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就往钱银怀里塞过去,闷声闷气地说,“这里有些银子,三钱是爹娘给的。爹娘说你们给大宝说人指定花了不少钱,拉了不少饥荒,别不别的,不能委屈了其他孩子。剩下是我跟你大嫂给的,你大嫂那人就那秉性,你跟弟妹别记恨她。”
“大哥,这……这钱我可不能要。”荷包分量不轻,钱银伸手一掂,至少有五钱,大哥家上有老下有小的,挣的也都是血汗钱,何况还有爹娘的养老钱,这钱钱银哪里接得起,赶忙往外推,“大哥,你赚钱也不容易,我们手里还有钱,这钱你拿回去吧……”
“怎的,我的钱烫手啊?”钱金双眼一瞪,双手使劲把钱塞到钱银怀里,“让你拿着你就拿着,恁啰嗦干啥!你要不要自己跟爹娘说去!”说完,撤后两步,转身走了。
钱银拿着钱袋,直觉有千斤重。
“……你六叔心善,看他伤的重,就把人给捡回家来,他一个哥儿带回个男子,村里人事多的不少,当时说啥的都有,多难听的都有,那一阵你六爷一家在村里都抬不起来头,好在你荣叔仁义,伤好也没走,留下和你六叔成了亲……”
钱途就说两人有猫腻,问了才知那位他叫做荣叔的本名向荣,正是钱浦的“夫君”。李香心情好,当下将钱浦与向荣这一段前情一一说给钱途听。
钱途正听的出神,就见钱银心事重重地走了进来,将手里攥着的荷包闷头递给了李香,“大哥拿来的,说是爹娘和他跟大嫂的一点儿心意。”
李香接过荷包捏了捏,心情有些复杂。当年因着大宝跟公婆及哥嫂闹僵,不得已分家搬出来,老两口并没有亏待他们一家,就为这这些年来她对老两口实实地恨不起来。她也理解老太太疼儿子的心,可当娘的差点儿失去儿子这根刺扎在她心里,不是不恨就能释然的。
“行,这钱咱们先留着,”李香叹了口气,起身将荷包收到柜子里,回头看钱银脸色有些难看,撇撇嘴说:“我知道你想啥,可爹娘和大哥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要真将这钱送回去,指定挨顿骂不说,还得乖乖拿过来,何苦来?!咱们先收着,等石头成亲了,咱们再填些拿过去,倒时候他们不要也得要。”
钱银这才舒展了眉眼,冲着自家媳妇憨憨一笑,换来白眼一枚。
雨下到下晌渐渐停歇,等到了傍晚就完全停了下来,钱银把自家的地挨着转一遍,没发现坑水,庄稼也没受啥影响,回了跟家里人说了,大家都放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