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馊主意
沈嫣发现,与她擦肩而过的竟然是契奴,于是她回头问关河:“这是什么人?你怎么随便放进来!”
关河无奈回道:“小的何曾想让他们来?他们是北胡使臣的下属,听说是什么……得玛部的,如今在北胡属他们势力最大。也不知怎地,寻到我们府上,砰砰敲门,周围百姓瞧着呢,我也不能拒之门外,侯爷这才见的。”
看来没谈成吧,脸色那么差!还得玛部,德玛西亚?
沈嫣轻笑一声,进了书房,这才撩起了帷帽上的薄绢。段久见到是她,本来阴沉的脸色缓了下来。
“你怎么来了?”段久起身问道,一面向关河使了个眼色,关河赶紧奉了茶具进来。
沈嫣扫视一眼,乐了起来,敢情刚才那几个北胡使臣连口水都没讨到。
沈嫣解释道:“昨儿个进宫谢恩,官家已经允许平民百姓使用玻璃窗了,所以给侯爷也备了几扇。”说着打量了一番这个外书房。
靖远侯府的书房实在乏善可陈,看来是段久用于招待便客的。
段久看到下人抬进来玻璃窗,又上前仔细查看,讶道:“短短几个月,你竟能做出这个来?”
沈嫣按下得意之情,又说道:“就是凭着这个,我‘俱欢颜’的房子差不多都租出去了!”
段久知道这回沈嫣亏不了,便也放下心来。他又说道:“听说官家许了你申请开矿的权力。我也得了两个庄子,你若是有需要,尽可以去看看,有什么用的上的东西,你尽管跟我说。”
沈嫣也不客气:“那可太好了!若有,我也分你一些干股!”沈嫣如今尝到了“股份公司”的威力,就想网罗有实力的大股东,听段久这么上道,她又怎会吝啬。
段久本想拒绝,转念一想,又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门外关河正在偷听,见两人好严言语的,脸上露出一丝窃喜。
沈嫣看他煮水点茶,颇为专注,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两道阴影。她随口问道:“那北胡使臣找侯爷,不知所为何事?”
段久的动作顿了一下,但没有生气,只是沉默下来。
门外的关河着急起来:哎哟祖宗啊,怎么偏偏提起这茬来?九郎最忌讳人家提起他的身世,听到“契奴”他就想提刀砍人。
沈嫣试探地问道:“可是他们想请你关说,放俘虏的契奴回北胡?”
段久“呵”了一声,还真让她说中了!
这群北胡使臣异想天开,居然以为他留着一半契奴的血液,就会为他们求情。殊不知他生平最恨契奴,打起北胡来比打西戎还要狠。
沈嫣道:“放三万契奴回乡,无异于放虎归山,此事断不可行。可是,若将这三万人通通处死,也不可行。”
看到段久一脸的不以为意,沈嫣道:“自古,杀降不祥。从武安君到西楚霸王,无一人有好下场。何况杀孽太重,难免伤了阴德,祸及子孙,侯爷切莫为了撇清干系而建议官家杀降,那些文官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你!”
段久本来听得皱眉,但不知怎的,在听到“祸及子孙”的时候,又愣了一下。
沈嫣知道,时人重视子孙后代,无不希望瓜瓞延绵、光前启后,所以才想着拿这个说服段久。
段久抬头,紧紧盯着沈嫣,不紧不慢地问道:“哦,那沈大娘子有什么主意?”
沈嫣见他似有意动,连忙趁热打铁:“说来,契奴只知劫掠,不知耕种,实乃我朝之过也……”
换了别人对段久说这种话,段久早就拔刀砍了他的狗头。可是沈嫣这人,常有奇思妙想,而且有时也……言不由衷,姑且听听她的“高论”。
“我朝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勤劳节俭方能丰衣足食,士人讲究孝悌忠信礼义廉耻,廉洁奉公勤政为民,方是表率,我国士庶恪守本分,遵纪守法,缘何?皆因教化之功也!”沈嫣轻拍桌子,继续忽悠段久:“训经宣达,远近毕理,咸承圣志!”
怕段久听不懂,沈嫣赶忙补上大白话:“这圣贤书,不仅我们要读,这道理不仅我们要懂,你还得让北胡听懂,让西戎明白!俞国与北胡和西戎约为兄弟之国,那么我们作为大哥,就得教导小弟是非对错,让他们明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而不能靠抢靠偷。我小时候,我母亲跟我说过一个故事,一个小偷屡次被抓,最后判了死刑,刑场上他说想喝,呃,与母亲说句话。他母亲走上前去,结果他吐了她母亲一口痰,怨愤说道:‘当年我第一次偷窃时,您为什么没有打我一顿?’你看,子不教父之过。弟弟不懂事,难道不是哥哥的过错?”
段久看着对面明眸皓齿、口角春风的女子,心思一阵恍惚,又生了另一种情愫:原来昨日陆秀才所说的“珠玉在侧,觉我形秽”是这个意思。
“……所以,才要通过劳动来改造,要让他们明白‘不劳动者不得食’的道理,这就是最简单的教化,不能光动口不动手……”
渐渐地,段久有些听明白了,她不就是想让这三万契奴做工么?不能放,又不能杀,余下的选择确实不多,难为她想这么多的理由。
“他们杀烧抢掠,犯了战争罪,造成的损失自当赔偿,所以劳动还钱,天经地义!”沈嫣说完了,也目光灼灼地盯着段久。
段久与她对视良久,忽觉脸上发烫,移开了视线,低头喝了一口茶,道:“你说得有道理!”
沈嫣笑了。
段久又忍不住看去。她的笑容,就如同昙花盛开,一层一层漾出绝美的底色,又很快消失不见。段久知道她正事谈完了。
不过,他亦有好奇,迟疑片刻,问道:“你果真是这么想的么?”
沈嫣也思索了一下,然后带着一点调皮,问道:“你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段久皱眉。
沈嫣叹息一声:“活着都不容易,契奴牧马为生,普通牧民生活也艰难。天气太冷,自然想要南下,可是又被挡在了关外。说来,谁叫他们生在长城外呢?”
段久听得一愣。他早就发现,沈嫣并不像一般人那么害怕异族,原来她是这么想的。
“不过,契奴欺软怕硬,恃强凌弱是本性,草原上的动物也是如此,弱肉强食是天理。你跟他们说儒家的道理是说不通的。他们南下烧杀抢掠,坏事做尽,必须让他们知道俞国不好惹,如此他们才会收敛。读书人说的那套‘怀柔’政策,起不了什么大的作用。恩威并施,王道与霸道结合,或能形成一时的震慑。”
“一时?”段久问道:“就没有长治久安的方法么?”
沈嫣哂道:“这就是朝堂上的相公要考虑的问题了。我看难呐!这些年,天气一年比一年冷,契奴想要南迁,比契奴还北的蛮族还想着夺他们的地盘呢!他们夹在当中,自然是急的。这回虽然输了,但只要缓过气,还是要攻打我们俞国的。这是生存之战!”
农耕民族和游牧民族从生活方式、思维习惯、处事原则、发展道路等各方面都存在着巨大的差异,自然矛盾重重,不经过几百年的整合,根本无法完成融合。
段久喃喃道:“比契奴更北的蛮族……”
沈嫣道:“所以,你也别尽想着杀灭北胡,让他们当缓冲不好么?”
段久“哼”了一声,道:“万一他们打败了那些蛮族,又扩充了新的部落,卷土重来,我们永无宁日。”
这倒说得没错。俞国的外患一直来自北边儿。
沈嫣道:“人岂有杀得完的?再说了,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正是因为北边一直有强敌,所以我们枕戈旦待,不敢松懈。”
说着,她看向了段久,眼中带了一丝调侃:“这样,你们这些将士才有用武之地啊!否则,飞鸟尽……”
段久低喝道:“这样的话,不要乱说!官家不是这样的人!”
邵椼淋过这样的雨,不知道会不会把他们的伞撕碎……
沈嫣心里存着疑虑,但面上作出惶恐状,端起茶杯,以茶代酒,一饮而尽,算是道歉。这样的乔张作致,沈嫣做来,另有一种俏丽在里头。段久吃这一套,咳了一声,便不再追究了。
茶喝完,沈嫣就起身告辞。段久送她出去,关河却要亲自送她到家门口,上次遇到邵榄的事,实在让他有了阴影。
沈嫣笑骂:“才几步路啊!”又嘱咐关河:“那玻璃窗户早点装上吧,早装早享受,有什么问题,就去问孙匠师,他们已经做熟了的!”
关河道:“是是!其实九郎也让我们量尺寸来这,陆秀才那里也量了!”
沈嫣疑惑道:“陆秀才是谁?”
关河道:“他原是晋北那边的秀才,一路跟着过来的。我们九郎请他教读书的,府里上下都很尊重他!”
沈嫣心道:我说呢!
关河赶紧为段久说好话:“九郎读书很用功。”哎呀,这沈大娘子就是个学识渊博的,段久当然不敢懈怠。
沈嫣道:“你们九郎是有大志向的,昔日吕蒙将军就是如此!”说着就走了。关河在心里拿出个小本,赶紧记下来,回去打算问问陆秀才吕蒙是谁,再告诉段久。
第二日,朝堂上为着这三万俘虏争论不休之际,段久果然抛出了沈嫣那段“劳动丨改造”的理论,还添油加醋,用上了很多儒家经典来包装。
众人一听,都想:果然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而且这段久是汉人和契奴的混血,他这个主意算是对双方都有好处的,当然日后他也免不了被两边都责怪。
段久性子孤傲,哪里在意这个?!
高坐大宝的归元帝听了,也微微点头。他如今是皇帝了,得考虑青史上的声名,不能一杀了之,但让他把这群人放回北胡,作为昔年契奴头号死对头的他,是断然不会同意的。
段久这主意不错。
归元帝再一思索,就知道这主意多半是沈嫣出的。她的煤矿招人不易,出了很高的工钱,如今她手头又添了一个煤矿,当然要用些便宜的人手。
这个女人,不简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