蜿蜒小径通往宋国公府东南角青竹园,拾阶上竹桥,潺潺流水击石而去,往前走两步便是竹制月亮门。
跨过月亮门,山野清幽之气伴随悠扬悦耳的丝竹管弦声扑面而来。
苏勉斜倚一素雅女子怀中饮酒,见林建军背着手走进竹屋,懒声道:“你来了,随便坐。”
林建军环视一圈,每张矮几上都摆了酒水吃食,随便选了右下首坐下。
他好奇道:“还有旁人?”
“没了。”苏勉招了招手,侍立一旁的清秀女郎低眉顺眼跪坐林建军身旁,为他斟满清透酒水。
林建军嗤道:“那你全摆满?”
苏勉笑答:“这不是为了让你随便坐?”
“有病,邀我前来所……”林建军笑骂,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手腕掌着女郎双臂将人从怀中挪开,林建军自己也往旁边挪了挪,温声道:“娘子端坐斟酒便好。”
他看向苏勉,微怒道:“何意?”
就着纤纤素手饮尽杯中酒,苏勉眉眼带笑,风流轻佻:“不喜欢?换一个便是。”
清秀女郎款款退下,另有五六或英气或妩媚或孤傲的女郎围坐林建军身旁,气得他噌的一下站起来。
“今日请我前来,就为逗我?”林建军拂袖转身,“阿勉,这玩笑不好笑。”
苏勉厉喝:“站住!”
林建军停下脚步并没回头,苏勉意兴索然地挥了挥手,家伎乐师颔首退下,竹屋内只余他二人。
苏勉缓缓坐直,不见先前散漫模样,如一只正在狩猎的豹子,神情严肃道:“美人乡,英雄冢,士当享之,绝非沉沦。”
选了个离得最近的席位入座,林建军自斟自饮,沉声道:“何解?”
苏勉把玩银酒杯,淡淡道:“我虽流连花丛,从未当真沉迷,更不会为一女子失了心智。犀子,大丈夫当如是。”
林建军手一顿,面不改色饮完送到嘴边的桃花酿,语调平缓道:“我知大魏士人素爱风流,如我这般是少数,可我从未强求旁人改变,你又何必管我闲事?”
话到最后,他语气里已有警告之意:“苏乐天,你越界了。”
“你心知我所言为何事。”苏勉踱步至他身旁席位坐下,“让尘,我了解你,能让你大动干戈的绝非河中府名妓陈如烟。”
林建军垂下眼眸,默然不语。
拈起瓷碟中的薄荷叶送入口中缓慢咀嚼,苏勉抚掌笑道:“好一个红颜祸水,好一个红颜祸水……”
下一刻,他脸色猛地一沉,膝盖抵着林建军喉咙将人压在身下。
一把攥住他衣领,苏勉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句话:“林让尘,你是疯了还是傻了,她给你灌了什么**汤,你竟敢,竟敢暗杀……他叔父是昭义节度使!”
林建军没还手,平静地注视着他:“是我执意如此,与她无关。”
“与她无关?”苏勉气极反笑,“你与裴十六无冤无仇,好端端杀他作甚?不过是他前两年失意犯浑,卖良为贱寻乐子,不小心寻到了她头上,我可有猜错?”
林建军不想辩解,无波无澜道:“要把我交给陛下还是裴氏,你随意。”
“你混账!”苏勉气得牙根痒痒,一拳落在他脸上,“为了个女人,值得吗?她就是祸水,勾引你铤而走险……”
林建军揪住他衣领,冷声道:“再敢往她身上扯一个字,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你要为她舍弃我们十几年情分?”
“我从未这么想,乐天,你究竟要怎样?”
“我只是想提醒你,自古红颜多祸水。”
“红颜若能成祸,这天下便该女人来坐。”
“不说远的,就说本朝,你忘了太后登基、贵妃误国不成?”
“太后登基,是中宗软弱无用;至于贵妃误国,更是无稽之谈。玄宗贪恋美色,父夺儿妇,声色犬马,懈怠朝纲,宠幸奸佞,以至天下大乱,实非贵妃之罪!”
“所以貌美便是罪,她就是祸水!”
“苏勉,我干-你祖宗!”
林建军气得头晕目眩,翻身骑在他身上,拳拳到肉,苏勉也不客气,一脚将人踢得倒在矮几上。
林建军趁势抓了把薄荷叶塞进嘴里,直冲天灵盖的凉意压制眩晕症状,握拳与苏勉扭打撕扯。
“爷今天就把你猪脑子里的水都打出来!”
“你爷个**,多管闲事的傻狗!”
“傻狗骂谁?”
“你他爷就是傻狗。”
“毛没长齐的小儿都杀不死,废物!”
“要你多管闲事?”
“竖子,非人崽也。”
“尔似蛮夷贱类也。”
谎言不会伤人,真相才是快刀。
“林建军,我操-你阿爷!”苏氏祖上为前朝归顺中原的胡人,两三百年过去,早融入中原,“与狗争食的孽畜,叫花子!”
林建军也气狠了,口不择言道:“他在润州,你去操!操-死那狗日的爷赏你黄金百两。”
苏勉住了手,震惊道:“你说什么?”
“说什么?”林建军一拳砸在他脸上,“我说那老不死的在浙西润州,操-死他爷赏你这胡驴百两金!”
胡驴二字一出,苏勉再也顾不上其他,抱住他翻滚颠转位置,握拳攻向他颧骨,恨声骂道:“尔母婢也!”
“啖狗胡奴!”
“叫花子!”
“胡孽!”
“乞索儿!”
两人谁都没有留情面,照着彼此心窝子戳下去,动静越来越大,惊到守在园外的仆役。
“滚出去!都给老子滚出去!”苏勉吐出大口血水,暴戾怒骂,“滚出去!都滚!胆敢踏进竹屋半步,爷杀他喂狗!”
脚步声如潮水般退去。
林建军呕出大口夹杂着薄荷叶的鲜血,踉跄爬起来向外走,没走两步跌倒在地,扶着博古架慢慢站起来,缓了缓才又继续往前。
“裴十六他……”苏勉撑着凭几勉强坐稳,“那日你和她摘果子去了,赢儿后面说的话没听到。”
说话间他又吐出一口血水,神色痛苦道:“裴允,东川节度使把小孙女许配给他。你们家和东川……和东川节度使交好,依礼他会携妻拜访。犀子,你,你要小……小心。”
林建军怀着复杂心情回头,却见苏勉脑袋一歪,靠着凭几昏厥过去,心中大慌,忍着疼痛大声喊人。
“来人,来……”第四个字还没出口,他也倒在了竹门前。
梁国公府,濯缨院正屋。
等了好久没等到林望舒出来,心急如焚的林尔玉再也等不下去,抓起横刀往外走,没走两步便被秋棠依拦腰抱住。
“你先冷静,林尔玉你冷静。”秋棠依死死抱住男人,“犀子和苏家郎君交好,这其中定然有什么误会,你先冷静,一切等犀子醒了再说。”
“哪有这样给人往死里打的?”林尔玉急躁道,“棠棠,松手!松手!”
“吵吵吵,烦不烦?”林望舒没好气地拉开房门,“他叫你别去宋国公府找麻烦,他还说不许告诉静静,否则他就不吃药。”
林尔玉急声道:“他如何了?”
林望舒叹了口气:“建军儿没有大碍,”缓了缓语气,“哥,你和嫂嫂先回去休息,他睡下了,没事的。”
同样的情景在宋国公府上演。
苏勉被争吵声闹醒,费力睁开眼睛,视线扫过提着刀的母亲,和跪在母亲身前的柳氏。
他虚弱开口:“阿娘,别去。”
卢夫人弃了刀,伏在长子身上痛哭:“我可怜的儿,这都叫什么事?你们打架便打架,哪有像这样往死里打的?”
苏勉艰难抬手,为母亲拂去泪水,扯起嘴角玩笑道:“我把他往死里打,他自然把我往死里打。”
卢夫人握住儿子手腕,心疼道:“儿啊,咱不怕他,纵然闹到陛下面前,娘也要为你讨个公道,娘就不信陛下会包庇他。”
“什么公道不公道?各打五十大板的事,犯不上闹到陛下跟前。”苏勉摇头失笑,“阿娘,不必给父亲去信,没得叫他担心。”
卢夫人苦涩道:“你决意如此,娘能如何?你们素来要好,今日怎大打出手?”
苏勉缓缓闭上眼睛,疲惫道:“阿娘,我累了,想睡一觉。”
“罢了,儿大不由娘。”卢夫人长叹,叮嘱柳娘子好生照顾他,带着一群人离开书房。
苏勉有气无力道:“你也睡去吧,宝儿还小,夜里离了你睡不踏实。”
柳娘子眼眶通红,期期艾艾想说些什么,最终低低应了声,轻手轻脚带上房门。
苏勉拄着拐杖来到前几日才点上眼睛的仕女图前,解开绳索将它丢进香炉中。
火舌向上蔓延,逐渐逼近仕女容颜,慌忙端来笔洗浇灭火焰,苏勉半跪地上,拾起残卷抱在怀中。
“二十五的人了,还学小孩子打架,打架就算了,居然用不吃药威胁他们瞒我。要不是我想你了回来看看,你是不是就没想让我知道?”
裴静文吹凉清淡小米粥送到林建军嘴边,低声抱怨道:“打吧打吧,打死了才好!”
林建军笑嘻嘻道:“阿静舍不得我死。”
“干嘛和他打架,你们不是要好吗?”裴静文瞪了眼鼻青脸肿的某人,“下个月十七你还这么丑,我就不要你了。”
林建军敷衍道:“一点小事。”
裴静文轻哼一声:“你打量我是傻子?他认出陈嘉颖了,也猜到……”
后面的话她没说全,他能明白她的意思。
林建军温声安抚道:“没事的,纵使知道是我干的,裴允也不敢捅出来。”
裴静文说道:“我指的是苏勉。”
林建军笃定道:“阿勉不会。”
裴静文轻啧道:“他都给你打成这样,还叫这么亲热,阿勉,阿勉……”
林建军吭哧道:“你去看看他,他未必比我好多少。”
裴静文不可思议道:“我脑子又没病,上赶着见自己不喜欢的人作甚?”
“哈哈哈……倒也是。”林建军止了笑,正色道,“裴允迎娶陆翁小孙女为妻,想来不日就要携妻回京谒祖。”
陆翁对阿兄有知遇之恩,当年他去西南平乱亦受陆翁恩情,裴允那厮还真是撞大运,竟成了陆翁孙女婿。
林建军轻叹道:“陈娘子那边……阿静,裴允为寻她杀穿匪寨,心中怕是放不下她了。”
“你提醒她,在这将军宅中我能护住她,她若在外面被掳去,我怕是有心无力。”
话音刚落,滚滚黑云压城而来,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响彻云霄,瓢泼大雨如瀑落下。
天启帝撑着油纸伞漫步雨中,倾听噼里啪啦响声,绯红襕袍被雨水染成上下两色。
落汤鸡似的高显忠跟在他身旁,苦口婆心劝道:“二郎,雨下得实在太大了,湿衣贴着身,受了寒又是一场罪,咱们传辇吧!”
“郡公,到了。”天启帝停下脚步,高显忠抬头望去,紫檀木雕出的长安殿匾额在电闪雷鸣中轰然显现。
长安殿,是郑贵妃的寝殿。
偏殿传来婴孩哭声,天启帝径直走进去,宫人们正手忙脚乱哄着被雷声吓醒的孙儿。
从宫人手中接过孙儿,天启帝熟稔地抱在怀中轻哄,不消多时小婴儿沉沉睡去。
侍候长沙王的宫人奉承道:“祖孙连心,大王知道陛下来了,便什么都不怕了。”
天启帝哂笑道:“他还这样小,一句大王叫得他受不住,日后还是就称小郎君。”
孩子难将养,尊贵如帝王家,也只敢乞求神佛庇佑孩子平安成长。
将宫人都打发出去,天启帝怀抱沉睡的孙儿端坐偏殿主位,满心爱怜欢喜。
前往少阳院探望高琦的郑贵妃得到消息,不顾雨势赶回长安殿,靥上胭脂沿着修长脖颈淌入胸膛。
郑贵妃立在殿中看向抱着孙儿的丈夫,藏在袖中的手握成拳,不受控制地轻颤。
她把目光投向坐侍一旁的高显忠,高显忠别开脸,微不可闻地点了点头。
郑贵妃卸了力气,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天启帝抬眸凝视发妻,嘴角上扬漾起浅浅弧度,笑意不达眼底,温声质问:“贵妃,你可知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