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静文循声望去,扎着两个总角的男童与披发的胡服少年并肩行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孔武有力的牵马侍卫。
总角男孩身着素色圆领缺胯袍,负手立于树荫之下,通身贵气,小小年纪眉宇间隐约可见凌厉之意,叫人不敢小觑。
他身旁那位胡服少年裴静文有点印象,好像是什么汝南王,和林望舒关系匪浅。
苏勉等人赶忙起身,林建军站起来的同时顺手拽起裴静文。
魏佑不识男孩,亦无人提醒,好歹在风月场讨饭吃,该有的眼力见儿不缺。
能让苏勉等人起身相迎,小郎君必然来历不凡,遂随他们一同起身,垂首不语。
裴静文还在状况外,困惑地看着正要抱拳行礼的四人。
男孩泰然自若席地而坐,随性挥手道:“免了,”顿了顿,又道,“都坐。”
汝南王高滔坐男孩身旁,贺赢乐呵呵地就要坐下,苏勉严肃言辞打断他动作:“敢问殿下带了多少禁卫随行?”
高琦年纪还小,尚未养成上位者的绝对理所当然,此番乃是偷溜出城,不免存了几分心虚,语焉不详道:“有苏卿护卫,我必安然无恙。”
“胡闹!”苏勉微怒,“殿下安危事关江山国本,岂能如此草率?”他拱手道,“请殿下随勉回城。”
林建军作揖附和道:“请殿下以社稷为重,随我等归城。”
猜出小孩身份,裴静文低头盯着鞋尖,心道这位真是不速之客。
高琦视线来回扫过两人,忽而笑出声,直接以身份压人,说道:“苏卿、林卿言重了,本宫不过出城吃顿鹿肉,何以便干系到国本社稷?”
他服了几个月丧,快闷死了,好不容易偷溜出城,才不会轻易回去。
难道他们敢绑他?真是笑话。
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除了好言劝他回心转意,众人确实不能强绑他回城。
服丧日子苦闷,高琦心意已决,说什么都不肯回城,并威胁众人要是再唠叨,他就和汝南王高滔打马深入林中。
两害相较取其轻,众人一时不敢再劝。
好在林建军带了两个秋英亲卫,贺赢的两个随从亦是百里挑一,跟随高琦和高滔的两个护卫更是不可小觑。
再者说林建军、苏勉、高滔本就是上阵砍人的战将,倘若真遇不测,想来凭他们勉强也能护住太子。
他们在浐河东岸,苏勉遂命六人两两一组把守东、北、南、三个方向。
巡视范围至少五十步,悬挂马腹旁的弓箭也被取下摆到众人脚边,方便拿取反击。
高琦身为大魏储君,漫说他不知,纵然他知晓苏勉等人心中忧虑,亦不会因区区臣子萌生负罪感,怡然自得享用鹿肉。
高滔和贺赢心思简单,压根想不到众人为何紧张,大快朵颐吃着烤鹿肉。
杜敛自知眼下他能做之事不多,与其像两位好友一样提心吊胆,不如安心享用美食。
林建军一边观察四周,一边用余光打量专注吃鱼的裴静文,切了块肉送她嘴边,低声问道:“怎么不吃鹿肉,可是拘束不自在?”
裴静文后仰避开鹿肉,小声解释道:“野生动物脏,我不敢吃。”
“脏?”林建军愕然,旋即失笑,“鹿烤熟了不脏,尝尝看,就一口。”
面对青年鼓励目光,裴静文迟疑片刻,咬住外酥里嫩鹿肉。
裹满来自西域香辛料的鹿肉在口中炸开,油汁飞溅烫到舌尖,女郎下意识轻呼一声。
林建军关切问道:“怎么了?”见女郎眉心微蹙,赶忙递上干净手帕,“又不是非逼你吃,不想吃就不吃,何必为难自己。”
指甲嵌进青年臂膀,裴静文艰难吞咽滚烫鹿肉,抬头笑看他:“烫到舌头了,”两眼放光,“好吃,鱼都是你的了。”
把剩下半条鱼递给林建军,裴静文接过他手中匕首,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看见好友无比自然解决女郎吃剩的鱼,杜敛大为震撼。
又切下一条鹿肉拿刀叉着送到嘴边,裴静文忽然想到什么,身体僵硬道:“这把匕首是不是南吕用来……”
“想什么呢?”林建军没好气地轻敲脸色发白的女郎,“那把她拿走了。”
鹿肉吃多了有点腻,裴静文掏出斜挎布包里最后的野果,不多不少正好八个。
林建军拇指向上一提弹开水囊塞子,裴静文双手捧着野果简单洗去灰尘。
思索片刻,女郎将洗净的野果先递到尊贵的太子跟前。
高琦不客气,一下抓走三个,吃了一个,剩下两个被他抛着玩。
高滔好奇地捡了颗野果尝鲜,贺赢拿起两个,顺手将其中一个分给魏佑。
女郎手中还剩两个,杜敛摆手谢绝,与苏勉喝果酒解腻。裴静文坐回林建军身边,摊开掌心伸他面前。
林建军不怀好意瞧她一眼,故意拢住仅剩的两颗野果,裴静文嘴差点气歪,双目圆睁瞪着他。
青年松了松手指,放开一颗果子,女郎干咳一声,警告地挑眉。
林建军心情大好,勾唇轻笑道:“你吃,都是你的,不和你抢。”
裴静文满意地点头,咔嚓咔嚓啃完两颗酸甜野果,油腻感减退,握着匕首又切了几块鹿肉。
贺赢单手握着酒囊仰头豪饮,眉眼里沁出薄醉笑意,懒散命令道:“佑娘,跳支舞。”
魏佑放下小狐狸,从容笑道:“剑器舞、胡旋舞、柘枝舞、绿腰舞……那么多舞,不知诸位想看哪支舞?”
高琦说道:“就胡旋舞吧。”
“有舞无乐怎么行?”杜敛抽出腰间竹笛顺势挽了个剑花,“可惜只有笛音相和。”
“谁说的?”贺赢兴冲冲跑回坐骑旁,返回时一手拎着宝相纹琵琶,一手抱着手鼓。
林建军自觉接过琵琶浅拂试音,熟练地转轴调音,与怀抱手鼓的贺赢、横笛欲奏的杜敛相视一笑。
青年率先拨响琴弦,清脆笛音紧随其后,贺赢数着节奏拍打手鼓,浐水河畔回荡着充满异域风情的乐曲。
魏佑伴着激昂而又神秘的乐声婀娜起舞,臂弯披帛成为天然水袖,将她缠绕笼罩,如梦似幻,隔绝真实与虚无。
乐声由慢变快,足尖点地旋转的女郎随之而快,她高昂着头,自信明媚,如一只骄傲的孔雀,踩着鼓点弦声燃烧绽放。
此处不再是清幽寂静的山林河畔,而是人间繁华极乐场,盛大而又热烈。
苏勉迈着轻快步伐来到女郎身后,围绕女郎豪放起舞,每一个动作都大开大合,举手投足尽显大魏风流。
服丧以来,高琦谨守规矩,许久不曾设宴作乐。
此刻他被舞乐感染,将所有繁文缛节抛之脑后,拉起高滔踏歌而舞,笑容纯真明媚,回归孩童本性。
裴静文托腮笑望恣意随性的几人,指尖情不自禁随着节奏轻点脸颊。
“想不想跳舞?”胡旋舞曲烂熟于心,哪怕不看琴弦,林建军也有自信不错一个音,视线一直落在女郎身上。
裴静文叹了口气道:“我没学过跳舞。”
“跳舞只为释放心情,何须特意学。”将琵琶递给杜敛,青年朝她伸出手,“来,我带着你跳。”
杜敛善琴,不大精通琵琶,少时和林建军厮混,无聊时跟他学了几曲,胡旋舞曲恰为其中之一。
曾经的强大造就魏朝兼容并包的文化特点,魏人生来拥有绝对自信,不知谦卑为何物,骄傲而又张扬,投射在舞蹈上便是不拘一格、气势磅礴。
在青年引导下,女郎随心而动,不管是欢乐还是忧愁,都通过舞蹈尽情宣泄。
舞蹈悦己,亦悦神。
茫茫草原搭起祭祀高台,身着萨满法衣、面覆山羊面具的祭司缓步走上高台,跳起沟通天地神灵的祭祀之舞。
高台之下,即将出征的勇士单膝跪地,手握成拳放在心口,虔诚地仰望湛蓝天空,静待神迹降临。
白马献祭长生天,牛羊归于大地,汩汩鲜血似河流般注入高大祭坛。
祭司仰头看了眼被绳索高高吊起的白马和牛羊,揭下原始神秘的山羊面具,转身俯视虔诚信众。
“长生天带走白马和牛羊,布日古德的勇士们必将踏平纳古尔部落。”
“纳古尔的草原将是布日古德的牧场,纳古尔的杂碎将成为布日古德的奴隶。”
“去吧!布日古德的勇士,我要纳古尔汗的头骨做酒器!”
“去吧!布日古德的勇士,我要纳古尔的牛羊祭祀长生天!”
“去吧!布日古德的勇士,我要圣翟唯布日古德独尊!”
高台上的祭司双唇紧闭,振奋人心的话语却随风飘荡,重重砸向每一个信徒。
这就是神迹!
号角声响,布日古德汗斛律敖敦缓缓起身,虔诚而又狂热地仰望高台上的身影。
他长腿一跨坐上高头大马,接过随从递来的马鞭,大喝一声:“出发!”
“阿丽雅别吉,没有娜木罕祭司传唤,你不能进去。”
少女下了马,径直奔向矗立布日古德汗王帐旁的神帐,不顾侍女阻拦,大喇喇掀开门帘闯了进去。
阿丽雅兴冲冲开口:“我把敖敦送到苏布达湖就回来了,他有句话要我带给你。”
“出去!”冷漠呵斥声自屏风后传来,“你老师没教你进别人房间要敲门?”
阿丽雅还想说话,冷冽声音再次响起:“不想被人丢出去,就给我自己走出去!”
“祭司大人发话,我哪敢不听?”阿丽雅耷拉着脸,嘟囔着往外走,“出去就出去,装神弄鬼的家伙,还真把自己当祭司了?”
娜木罕扶着浴桶边缘站起来,扯过屏风上的棉质浴巾擦去身上水珠,随便裹了件长袍走出神帐。
侍女纷纷垂首问安:“娜木罕祭司。”
“退下。”
凌乱脚步声渐渐远去,蹲地上揪野草的少女回头,恰好和娜木罕想杀人的眼神对上。
阿丽雅跳脚道:“我又哪里招惹你了?”
娜木罕大叫道:“你害我人不人鬼不鬼,天天装神婆,我瞪你两眼怎么了?”
阿丽雅回击道:“你少恶人先告状。”
“我不管我不管!就是你就是你!”娜木罕突然失控,躺草地上踢腿闹腾,“反正就是你!都怪你都怪你!”
阿丽雅翻了个白眼道:“你少发癫。”
三年前那天夜里街上人多,互不认识的两人擦肩而过时肢体意外接触,紧接着一道从天而降的白光将两人包裹。
那道白光究竟先落在谁身上,两人各执一词,常为此事争论不休。
娜木罕情绪收放自如,坐起来拍去身上草屑,问道:“敖敦让你带的话呢?”
阿丽雅兴奋道:“他说他会以纳古尔部作为迎娶你的聘礼。”
娜木罕冷笑道:“小白眼狼翅膀还没硬,就打算恩将仇报,王权神权两手抓,他还真是敢想。”
“他是这意思?”阿丽雅挠了挠头,“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他对你是真心的。”
“他想要神权也是真心的。”娜木罕略带恶意地凝视她,“你要是和他勾结背叛我,我最多就是给他当大老婆。”
“我注射过三十年期的避孕剂,他又是十八岁年下小狼狗,我不吃亏。”
她阴恻恻地笑了笑,恐吓道:“我当他大老婆第二天,就撺掇他把你这个阿丽雅别吉嫁出去联姻。”
“他们这地方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你就等着做几代人小老婆生孩子生到死!”
阿丽雅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娜木罕很满意她的反应,语气转缓道:“章灵,我们不仅是利益共同体,也是彼此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和依靠,别信敖敦拿你当妹妹的鬼话。”
“南边魏朝有人和我们来自同一个地方,可他们能不能靠得住我们不知道。为了避免节外生枝,还是各过各的日子。”
“只有我们两个才是最牢不可破的联盟,你可以不帮我,但不能拖我后腿。”
哪怕来到异世三年,阿丽雅也不过是十四岁的小女孩,听了女郎软硬兼施的一席话,眼泪要落不落。
很显然,比起促成神秘大祭司和草原小鹰王的旷世绝恋,阿丽雅更在意自己。
“他要神权你不肯给,总有一天他会对你巧取豪夺。”她嗫嚅道,“裴静文,唇亡齿寒的道理我明白,我们跑吧!”